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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巫端臣便這樣娶了祁白梅。

    我萬不知裡頭還有這樣的曲折,只能不住地飲酒。巫端臣在屏風另側醉得東倒西歪,聲音卻仍是沉痛的,只道:“這世上,權力、金錢、妖法都是好的,偏偏弱小要不得。我也算是長了見識了。我那妻子沒什麼不好,我卻沒法子喜歡她。她一家人未免欺人太甚。”

    我料想,箇中關節,祁拘幽從不曾向祁白梅說過的,故而她只當作是自己與巫端臣心有靈犀,互相戀慕。她是深山裡的傻狐狸,以為自己愛旁人,旁人便理所應當地愛她了。惦記著自己以狐狸身待在巫端臣身邊那些年,巫端臣卻不曉得是她。

    巫端臣醉得太過了,伏在桌上,向我徐徐又敬了一杯,道:“我醉欲眠——卿且去。”我茫然向他回敬一杯,只覺愈發是一筆爛帳,偏偏優姝要攪進人家的家事裡,讓我愈發無措。巫端臣伏桌睡了,我倚了窗台向街上望,此刻日薄西山,暑熱總算是褪去一層。

    忽見沈老將軍騎了棕色馬,自西向東徐徐而來。我手一抖,杯中酒灑到袖子上,往後驚退兩步,方定神自嘲道:“優華啊優華,你真是沒出息。”他在街上行馬,我在樓上喝酒,他如何瞧得見我?我也是嚇怕了。

    我又走近了窗戶,默默地望著沈老將軍挺拔的身子。他沒帶一個侍從,也沒有穿華貴的服飾,只騎了其貌不揚的老棕馬,在日暮的時候緩緩穿過長安城熱鬧的街市,夕陽一個勁拽他的影子。我痴痴望著,腦子裡在想枕壺。沈老將軍覺得枕壺不肖己,我卻覺得枕壺像透了他。

    自東而西忽有馬車轔轔聲滾來,沿路驚起無數尖叫。那駕車的馬車夫囂張地揚起馬鞭道:“讓開!讓開!別擋道!”路上行人被驚得四散逃逸。我皺了眉,眯眼望去,那馬車上正正端坐著新科武狀元成武襄。

    “狗東西!跑快點!別擋了大爺的道!”馬車夫一鞭子向前甩去。

    沈老將軍愈發挺直了背,騎著馬正面向武襄君的馬車迎過去。馬車夫唯恐撞上,眼見叫罵都不得法,只得拉了轡頭連聲道:“吁——”馬車驟然一停,武襄君在車上一個不穩,直直向前撞到車壁,掀開帘子怒罵道:“狗奴才,會不會駕車?”

    車夫惶惶道:“大爺,前頭有人擋路。”

    武襄君怔怔望過去,只見一人一馬孤零零地從對面而來。那人背對著太陽,瞧不清臉,只身形挺拔如勁竹。他大怒,奪過車夫的馬鞭,直直向那人甩去,罵道:“什麼東西,也敢擋爺的道?”

    我眼見著沈老將軍生生受了這一鞭,一聲尖叫,幾乎是連滾帶爬地跑下了樓梯。

    ☆、【章六 問翠】20

    我三步並兩步跑到街上,攔在武襄君馬車前,叉腰怒斥道:“光天化日,街市逞凶,以為天子腳下沒有王法了嗎?”那武襄君正惱著,忽又見我這樣一個小女子半道殺出來,張口便道:“滾!”我極輕蔑地哼了一聲,郎朗道:“武襄君,你不如瞧瞧你那一鞭子傷了誰?”我走近了,他好不容易看清我的臉,遲疑道:“你又是誰?”我道:“武襄君卻是見過我的,可惜您貴人多忘事。”

    他皺了眉暗想,忽地眉頭一舒,像是想起來了,忙下車拱手道:“姑娘那日可是在武舉試場?”我笑吟吟道:“正是。”武襄君忙賠笑道:“方才是在下唐突了姑娘。”我搖頭道:“唐突了我事小,你方才唐突了那一位,怎生是好?”我指指身後端坐馬上的沈老將軍。

    武襄君忙上前,作揖道:“不知尊駕何人?”他口中雖這樣問,卻悄悄抬起眼皮瞧那人的臉,一見之下,嚇得骨頭都軟了,雙腿一彎便跪倒在沈老將軍馬前,叩首道:“下官有眼不識泰山,衝撞了將軍。”我站到沈老將軍馬前,笑吟吟道:“你這聲‘下官’未免稱得太早了罷?陛下如今尚未封你,你算得上什麼官兒?”他又連連叩首道:“是是是,姑娘教訓的是。小的知錯,奴才知錯!”

    我見他失態之下竟如此粗鄙不堪,毫無氣節,不由得厭惡地轉過臉去。沈老將軍這時候方翻身下馬,伸手將那武襄君扶起來,指了我溫聲道:“我這個兒媳婦,口頭上從不饒人的,您可千萬莫見怪。”我見沈老將軍左臉上鞭痕宛然,觸目驚心,更是憤憤,便道:“這位武襄君手上大約也從不饒人的。”武襄君嚇得又要跪,沈老將軍穩穩地托住了他,淡淡道:“罷了,我不在意。”又道:“只是以後別在長安街道上橫衝直撞了。一則,怕誤傷了稚子弱女,二則,未必不會衝撞貴人。”武襄君疊聲道:“將軍教訓的是,小的再不敢了。”

    沈老將軍向他拱一拱手,牽了馬讓開路。武襄君卻恭謹地將馬車讓到一邊,示意將軍先行。將軍不意一來一去地推讓,便牽了馬緩緩東向去了。我佇在原地,略一遲疑,跺跺腳趕上沈老將軍,卻也不敢說話,只緊跟在他後頭,亦步亦趨。沈老將軍走過了這個街區,登上清平原上一座小小的浮丘,遙看平林漠漠,翠綠的葉子被抹了鮮紅,夕陽織就一匹紅錦緞。他在一棵矮小的杉樹上掛了馬,負手立在我身前。

    片刻後,他問:“你們最近還好?”我才敢開口,道:“很好。”他沉默半晌道:“很好。”我小心翼翼遞上絲帕,道:“擦一擦罷?”沈老將軍接過帕子,倒也不急於擦,只細看那紫薇向陽的針腳,抖了抖,問我:“你繡的?”我呆了呆,老老實實道:“不是。”沈老將軍將我打量打量道:“瞧著你也不像是能靜下心來繡這些的。”他臉上那道鞭痕結了痂,帕子也抹不去鮮血,只搽去一些血絲。

    我瞧著忿忿,便道:“陛下要是問起您的傷,您可得好好參那武襄君一本。”沈老將軍淡淡一笑,我又大著膽子問:“我和枕壺今晚可以去探望您嗎?”沈老將軍道:“不行。”我面露失望之色,沈老將軍又道:“來了也只能在外頭跪著,何必來呢?”我抱怨道:“您把門打開,咱們進去,不就成了?”沈老將軍道:“這張門若是開了,我和你爹爹會一齊遭殃。”我也不是不知事,只黯然道:“枕壺在東市開了一家店,您要不要去瞧瞧?”沈老將軍道:“我對西域那些玩意兒沒什麼興趣,都是你們年輕人喜歡。”

    他牽了馬要走,我張了張嘴,卻也說不出挽留的話。沈老將軍溫和地撫摸駿馬的鬃毛,那馬痛快地對著夕陽一聲長鳴。他翻身上馬,小小的一個影子慢慢隱在盛大的夕陽原上了。我在那浮丘上站著,直到星光灑遍了全身。

    我回到府上,只見堂上燈火通明,便隨意問沈安樂:“誰來了?”沈安樂道:“巫夫人。”我頓足道:“白梅?”沈安樂道:“正是。您沒回來,我們公子爺正招呼著呢。”我幾乎要逃,到底穩住了心神,登堂道:“白梅來了?”卻見祁白梅穿了石榴色長裙,淚痕斑斑,扶了椅子有氣無力地坐著。我心裡咯噔一下,上前握了她的手道:“怎麼了?”枕壺在一邊,遞給我一個“你可總算回來了”的眼神,悄悄地溜出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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