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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難怪她要救我,難怪她總是因枕壺而生愧疚。她心裡竟把我看得這麼重——我卻騙了她,給了她虛假的希望。

    我被愧疚壓得抬不起頭,沉重地登上生罰山九百九十九層台階,歪在躺椅上翻來覆去都是莊致致;我想枕壺都不曾想得這麼勤快過。如今大梁全是周鳴鶴軍,她卻執意要回去救一個子虛烏有的哥哥,這不是發瘋嗎?不行——我從躺椅上跳起來——我得去阻止她。

    捏了個縮地訣,我飛快地又一次跑到了莊致致府上;一闖進去,便見那小丫頭正捏著手帕揩眼淚。我忙問:“致致呢?”小丫頭哭道:“公主發了瘋了,拎起劍跳上馬便沖了出門,說要回大梁救世子。此去大梁千里遠,她還真打算騎馬過去不成?”我煩躁道:“馬呢?”她領我到了馬廄,我跳上一匹馬,道:“我去追你們公主,你記得跟我師姐知會一聲。”

    小丫頭說莊致致是一個時辰前動的身,我估摸著捏個縮地訣,能在一個時辰後追上她,便放開蹄子跑。冬日朔風獵獵,刀子般刮我的臉,我也只作不覺。不想我估摸錯了,追了兩個時辰也沒瞧見莊致致的人影。長安去大梁分明只有這一條道,莫不是莊致致當真發瘋了,騎著馬胡亂跑遠?我一猶豫,帶累著馬蹄聲也慢下來。環顧四周,夜晚已經漸漸拉開了帷幕,繁星也婀娜登場;我活到這個歲數,還真不曾一人出過遠門,心裡頓時有些慌起來。  

    打定主意,再追一個時辰,追不到便找家酒店投宿,明日回長安找枕壺做計較。

    我捏著縮地訣又追了一個時辰,莊致致的影子也沒瞧見,便心灰意冷;翻身下馬,拉著韁繩往四周看,想知道自己到了什麼地界。黑夜裡忽地又聽到一聲馬嘶,我一驚,捏起訣往傳來馬嘶聲的路邊黑黢黢的小樹林裡探去,問:“誰?”

    回答我的又是一聲馬嘶。

    我慢慢抽出劍來,厲聲問:“什麼人?”

    小樹林裡傳來一聲我熟悉的呻、吟聲。我大喜,隨手將自己的馬拴在一邊,循聲而去,便見莊致致正虛弱地扶著樹幹想要站起來。我忙撐了她的胳膊,她恍惚道:“阿曇,你怎麼來了?”

    我說:“我接你去長安。”

    莊致致說:“別鬧了,我要去大梁救我哥哥。”

    我沉默片刻道:“我騙你的。”莊致致一雙眼睛從帽檐下方冷冷地看著我,我抿了抿嘴唇道:“其實我相信周鳴鶴已經殺了你哥哥,可我不想你尋死,所以胡亂編了些話來騙你。”  

    莊致致冷笑道:“你現在才是騙我。我哥哥好好的,只是被周鳴鶴那jian賊囚在了大梁,我會把他毫髮無損地救出來,像小時候他救我一樣。”

    我握住她的手,道:“致致。”

    莊致致的眼淚奪眶而出,嚎啕道:“你別攔我,我要去大梁。如果我哥哥活著,我便拼了性命救他;如果他死了,我也絕不讓周鳴鶴活著。我要扒下他的皮,喝他的血,割下他的頭顱來飲酒。”

    我伸手摟住她的脖子,慢慢抱著她,輕聲道:“致致。”

    她尖叫起來,跪地雙手扯亂頭髮,一面嚎啕一面說:“不論我哥哥是死是活,我絕不會讓他孤孤單單落在周鳴鶴手上。”

    我無聲無息地陪她掉了一會兒眼淚,末了她自己眼淚流乾淨了,便直起身子胡亂用袖子擦了擦臉,冷靜地說:“阿曇,你念書雖敷衍,好歹也知道伍子胥吧?他全家人被楚王殺光了,只剩他一個,便說:‘我必覆楚。’伍子胥在楚國的好朋友申包胥便說:‘我必存之。’後來伍子胥當真覆滅了楚國,挖墓挖出楚王屍首,鞭其三百。逃亡中的申包胥聽說,傳話給他,斥責他此行太傷天道。伍子胥便說:‘吾日暮途遠,吾故倒行而逆施之。’他年紀大了,可還有很遠的路要走,便只能用一些有違天和的辦法。  

    “我也是一樣的。我時間緊迫,可還有很重要的事情沒完成,便只能做一些讓自己、讓別人都很難過的事情。我知道你喜歡沈枕壺,也知道沈枕壺喜歡你,可還是竭力促成自己與沈枕壺的婚事,我心裡也不好過。我不後悔的,我是為了哥哥。

    “可是哥哥死掉了。我什麼都不想在乎了,我要去殺掉周鳴鶴,然後怎麼樣都無所謂。從小到大,我孤孤單單一個人慣了,可以孤孤單單活著,也可以孤孤單單死去。”

    我心裡瞬間轉了千百個念頭,但嘴裡只是說:“這一次我陪你吧。”

    ☆、【章五 致致】01

    她小時候住在高塔上。

    衡國篤信紅蓮教,大梁城中軸線上坐落著大梁的王宮與那座高塔。高塔上世世代代居住著紅蓮教的聖女,在先代聖女去世那天出生的、身份最尊貴的女嬰會成為新一任的聖女。她是嫡出的公主,整個衡國不會有比她身份更尊貴的女嬰了;她出生那一刻,高塔上傳來鐘聲,宣告先代聖女的仙逝。

    新生的女兒被選作聖女,從來就不受寵愛的王后很是高興。她已經有了個兒子貴為世子,又將有一個女兒被國教奉為聖女;從此以往,不論王上寵愛哪個小妖女,誰都不能動搖她的地位。可憐的女人這輩子就這點指望。  

    她一出生便被抱上了高塔;她是在雲端長大的。她念了很多的書,知道塔下是大梁城;書中說大梁城春有群青節,夏有篝火會,秋天的紅葉會鋪滿街道,冬雪包裹房梁的時候,王上會端著九龍琥珀杯登柏梁台祝萬民酒。但她眼中的大梁城是腳下的玩具,隔白雲如望仙鄉,秋天紅葉好似熊熊烈火。每一個小小的黑點便是大梁城裡的一個人,他們緊緊地挨在一起,也許在爭吵,也許會說很多親密的話。

    她不大說話,因為無人可說。每天會有女先生抱著書簡登塔來教她讀書,琴師披著長發教她撫琴,舞者身著亮麗的長裙,裙擺旋轉起來恰似一朵盛開的紅蓮,她教她跳舞。很小的時候,她跳舞便跳得出神入化,那個舞者非常喜歡她,私底下對她讚不絕口。

    她說:“我跳舞跳得這麼好,可跳給誰看呢?”

    舞者笑道:“十年一度的紅蓮教盛會,你登上高塔,穿紅衣紅裙,跳給整座大梁城的人看。”

    十年才能跳一次,她有些傷心;但想到能穿顏色鮮艷的衣服,又傷心不起來了。紅蓮塔上她只能穿白衣服,一種苦巴巴的顏色,單調乏味到想吐。她有一次拿彩筆在衣袖上畫了一隻活靈活現的黃鸝鳥,那天訓誡姑姑大發雷霆,將當值的侍女通通杖責三十。  

    她說:“何必呢,打我吧,是我自己畫的,與她們何干?”

    訓誡姑姑溫順地伏地跪拜道:“聖女千金之軀。”

    身軀沒那麼昂貴的侍女們伏在地上被打得血肉模糊,她也只是冷冷地看著。後來有幾個侍女挨不住死掉了,活下來的比以往更沉默,無微不至地侍奉她,但是不與她說一句話。

    她沒關係的,她自己和自己說話。舞者偷偷給她帶傳奇本子上來,她很喜歡看;傳奇本子裡,遊俠仗劍走天涯,一路打抱不平,偷偷摸摸互相戀慕的少年與少女總有終成眷屬的好結局。她有時候假裝自己是遊俠,握劍威風凜凜地在房間裡大步流星,與不存在的惡人大打出手;有時候又裝作是懷春的少女,手帕遮住一半的臉悄咪咪地看自己幻想中的心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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