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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輕聲道:“是。”

    她又問:“他們都信賴我嗎?”

    我想起了環翠,心裡一痛,柔聲道:“是。”

    莊致致歪了歪頭,“好吧,就這樣了,我做這個衡王。”

    莊致致的登基典禮舉辦得很樸素,整座衡國同時還在為上任衡王、衡世子與無數的皇親國戚舉哀。她穿了一身縷金為龍的袍子,冠冕垂下九串旒,尊榮倜儻地走在金碧輝煌的正殿上。阮寧為首的武官與一個白鬍子老頭居前的文官分列兩側,行三跪九叩的大禮。我站在很遠的地方,看她變得很小很小,心裡有些傷感。

    “她以後就不能去長安找我玩了。”我說。

    枕壺笑道:“你來找她便是。”

    “好遠啊……”我嘆道。

    “是有些遠。”枕壺用摺扇敲了敲手心,“不過也沒法子。你一輩子會有很多朋友,總不能個個都朝夕相處。”  

    他這樣一說,我才恍然發覺這陣子與莊致致委實是在朝夕相處。何況又是在那樣一座危機四伏的大梁宮中,兩人間有無限的相依為命。可她如今當了衡王,大梁宮變作了她的家,她不再需要我了。

    莊致致登基後肅清殘黨,手腕很是老辣。我這些日子日日與枕壺廝混,膩味了便去宮裡找致致。如今我見致致再不能亂闖了,得先委派個小宮女去通報,那邊與我相約為期,我按約定去找她。我有時候見著她,覺得她還是那個莊致致,做了衡王也沒有面目威嚴多少;仍舊笑吟吟地握我的手,聽我說閒話。只閒談中常有人來擾,都說自己有急事,須王上下召。我聽了便想走,莊致致攔住我,三兩句將人給打發了,再與我說話。

    我問她:“致致,你累不累?”

    她道:“不累。”見我一臉懷疑,又補充道:“以前我哥哥做事,我也幫忙的。哥哥不太果決,倒經常是我拿主意。如今不過是重操舊業,算不得大事。”

    但我曉得她忙,也鮮少去尋她。其實後來去尋她也無話可說,我鎮日廝混,談的都是些玩樂事;她日理萬機,腦子裡塞的都是國事。一來二去也無話可談。只有一回她給我看那方繡著雙、飛燕的帕子,我見她妥妥帖帖地藏在枕頭底下,不由得大駭道:“這不是——”  

    致致笑道:“不錯,是周鳴鶴的東西。我雖不喜歡他,可他到底放過了我的性命。”神色一黯,勉強笑道:“何況,得知他那麼喜愛我,也令我乾癟的少女時代增色不少。”

    我拍拍她的手背。

    她喃喃自語道:“其實他愛的也不是我,是七年前那個穿紅裙子執白孔雀扇跳舞的幻影。他為那個幻影私底下抹了無數的榮光,以至於不敢接近。而我其實一點榮光也無,孤獨又悲慘,如果給我一點點愛,我將回報無數倍。如果他敢說,我未必不會——”

    她頓住,對我溫和地笑了笑。

    枕壺說,等莊致致處置了紅蓮教教宗曲以寧,我們便該回長安了。紅蓮教在衡國可謂是根深蒂固,然此次竟投靠了周鳴鶴,害得王族慘死、民不聊生,可謂犯了天大的忌諱。莊致致斬了曲以寧,又裹挾著私怨與民憤,在紅蓮塔下堆積了山一般的木柴和火油,要將這座矗立三百來年的高塔付之一炬。

    ☆、【章五 致致】23

    成山的木料與燃油在紅蓮塔下堆了有三天,萬事俱備,她卻遲遲不肯下令點火。第三日,藍、絲、絨般的天空飄下了細細的雪花,薄薄一層蓋在大梁城的青石板路上,木柴也覆上柔白。幸而這場雪來得突然,去得也迅疾,只打濕了表層的柴火,天又悠悠然放晴了。  

    大冬天在塔底下囤著成山的木柴委實不是個事兒,莊致致也未必不知道。故而在這場雪後她疲憊地下了令,說在當天傍晚點火燒塔。

    我心裡微妙地理會得她的心情,有點兒替她傷心。過去的一切,好的也好壞的也罷,通通要埋葬在這場火里了。從此她便住在九重上。

    紅蓮塔上的人已經逃乾淨了。莊致致本意並非要懲治塔中人,她只是要焚毀掉作為象徵的塔,故而從第一日起就有人背著小包袱從塔上匆匆下來。但我還能看到塔上影影綽綽有人,枕壺要我別操心,“他們下定了決心與塔共存亡,你能改變什麼呢?”

    我不想去改變,也無力去改變,只是這幾個晚上我都下意識地抬頭仰望塔上那幾盞孤燈。燭火在窗戶上搖曳,淡淡的月色暈染著漆黑的燭影,綿白窗紙上硃筆描的紅蓮池影一圈圈暈開。

    致致決定傍晚點火,我在正午踏進了紅蓮塔,瞞著所有人。我想看看致致小時候生活過的地方,也想看看是些什麼人固守著這座孤塔。

    塔身並不逼仄,每一層都修得十分素雅。有幾間房裡傳來極輕的撥弦聲,寥寥撥了幾手便懶心懶意擱了琴,姿態很是從容。我一層一層往上走,在螺旋樓梯道上還遇見了一位素白衣袍的女孩子,不過十幾歲的年紀,眉眼間充斥著稚氣。我忍不住開口道:“傍晚,塔下便要點火了。”  

    女孩子微微一笑,“我曉得。”

    我遲疑問她:“你害怕嗎?”

    她搖搖頭,稚嫩又堅定的眼睛透過小窗望向天上,“我什麼都不害怕。”

    我失魂落魄地道別了她,登上了頂層。頂層是一間小而精緻的房間,焚著非常淡的蘇合香,白衣女子橫抱著琵琶倚著木欄杆往外看。

    我不請自來,躡手躡腳進了房間,輕輕敲了敲木桌子。

    那白衣女子也不回頭,只橫抱著琵琶,歪著頭,彈奏起了《渡河》。

    她比我奏得好太多,待她一曲終了,我遂鼓起掌來。白衣女子回過臉,她有極淡的唇色與極濃的眉,一汪極清的眼睛。她對我笑笑說:“我彈得不好。”

    我小心湊近了,討好道:“比我好。”

    她垂下眉毛問我:“你是誰?”

    我含糊道:“我是長安人士,到紅蓮塔上來看一看。”

    她清麗地笑了,道:“你當我是傻子嗎?”俯首撥了撥琵琶,輕聲問我:“莊致非死了嗎?”  

    我不知她與衡世子有何淵源,佇在原地不作答。

    白衣女子冷笑道:“那就是死了。”她把琵琶撩撥得如珠玉落盤,漫不經心地說:“他那種人,註定要早死,我倒不吃驚。——誰殺了他?”

    我慢慢道:“為了保護莊致致自盡而死。”

    女子憤然擲開琵琶,怒道:“又是莊致致!”她站起身來回踱步,口裡喃喃道:“每每都是莊致致!當初姐姐為她而死,我接受了姐姐的遺命,不得不登塔來替姐姐教她跳舞;莊致非為了把她接下塔去,毫不留情地把我留在這座墳墓里——如今莊致非竟為她死了?她憑什麼?”

    我膽怯道:“你現在不用留在塔上了,每個人都可以離塔,你也不例外。”

    白衣女子倚著木欄杆固執道:“我偏不,我寧願死在塔上,也不接受莊致致的施捨。她現在做衡王了?踩著血親的屍首,好大的威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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