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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鴻超就伏在我身邊,他那雙摘下眼鏡兒的近視眼,正警覺的注意著黑漆漆的林間山地。五個兵手中都是握著嶄新的衝鋒鎗,只有他,抱著那坨黑色的相機,一刻也不肯分開。相機是任務需要,據說是下到洞底之後需要帶回相片資料。
按他自己的說法是,相機雖然是公家的,但是是進口貨,放包里擔心會給壓壞,只有拿在手裡才放心。
那坨黑相機確實是進口貨,今天下午鄧鴻超給我們拍完合影后,我還專門拿來瞧了瞧。機器上都是洋文,一個漢字都沒有,比李科長發的那地圖“洋化”得還要嚴重。但我一個兵,哪裡會擺弄這玩意兒,就覺得挺厚實,挺洋氣。
以前下鄉做知青時,跟記者站的“老三屆”很熟,經常就偷懶和他們一起瞎攪。印象里,記者站有一台“海鷗”牌相機,他們就愛把那玩意兒掛在胸前顯擺,從來不給我玩。現在一回想,當年那些老三屆當個寶的玩意兒,趕鄧鴻超胸前這進口貨肯定也差遠了。
我估摸著,等明年復員了,有錢了,也去學照相,也去買一坨這黑行頭掛著,那多洋氣!
“嘿,黃班長,這炮要是不響,咱還走嗎?”思緒間,我聽到旗娃壓低聲音問了一句。
伏在最前邊的黃班長一驚,連忙轉過頭,皺眉做了個噓聲的手勢。王軍英順手又往旗娃的後腦勺丟了一個巴掌,示意他不要亂說話。吃了啞巴虧的旗娃,只好縮起頭,不再言語。我暗暗一笑,心想這沒有走過任務的兵蛋,最缺的還是耐心啊。
借著月光,抬手看表,錶針已經指向了八點四十二分。以過往的經驗來看,炮兵大哥都挺守時的,估計再過不了一陣,炮就該響了。
手腕上這塊上海牌,還是幾年前到越南時,私藏的戰利品。當然也不能叫私藏,那是在一個越南的村子裡,我們班路過時,發現了一家商店。商店裡儘是中國援助的收音機、自行車、手錶這些精貴行頭。連長過來一看,臉都氣綠了。
當年全國人民勒緊褲腰帶捐助的物資,全他媽餵白眼狼了!於是連長當即就下令讓我們全部砸掉。
結果班長就分來一盒手錶讓我砸,我看著那銀晃晃的錶帶,肯定心疼啊,捨不得啊!那時候這些東西可都是要憑票的,這上海牌手錶,城市戶口也不見得多少人有。要我砸,肯定是捨不得的。
但連長有令,這些東西雖然都是越南人的“財產”,我們要堅決執行三大紀律八項注意,不能偷不能搶,但也絕對不能留給這些白眼狼,所以非砸不可。
於是呢,我想砸了也是砸了,就悄悄留了一塊,揣進兜里。
盯著月夜下不太明晰的錶盤,我感嘆吶,當年那個在越南私藏戰利品的新兵蛋,回軍營里繞了五年後,今天又給繞回越南來了。但願這次任務,也能平安回國吧。回了國,就能立軍功,那到時候覆員了,爭取回家也光鮮一番。
想著想著,這喉嚨就有些干,正準備取下水壺時,就見遠處的天邊白光大閃,好似雷公電母爭相登場。隔有好幾秒,耳邊才響起微弱的“隆隆”音。我點頭一笑,果然,炮兵大哥準時出來“犁地”了。
炮聲一響,最前的黃班長立即手勢一打,我們就齊刷刷的蓋好偵察面罩,然後抓起埋在草里的麻繩,佝背彎腰,緩緩走了出去。
耳朵旁邊微弱的“隆隆”聲響個不停,望著黑夜中那片白光大閃的天際線,我心想,是嘛,越南,我又回來了。
隆隆的炮聲,讓人冒出一股很奇怪的安全感。反擊戰的時候,炮兵大哥已經打出了名聲,那一陣在越南的出生入死的部隊都知道,咱們的炮兵,是我們最有力的“後勤保障”。所以現在就算周圍只有我們六人,炮兵大哥遠在天邊,但我仍然有股穩在心窩的安全感。
除了遠在天際的炮火,留在我們身邊的,就只有黑暗了。此時我們正行進在半山腰,路是斜的,時不時也會有藤蔓拌腳,讓你摔上一跤。這一跤摔下去,可不僅僅是擦胳膊掛腿那麼簡單。為什麼呢?因為我們的腳下,是世界上著名的“地雷區”。
說到這片“地雷區”,那可就算“歷史遺留問題”了。
七十年代,中蘇決裂,越南便仗著蘇聯的支持,開始在中越邊境滋事挑釁。為了防止解放軍有可能的軍事行動,越南在邊境埋下了數不清的地雷,這是第一次埋雷。
七九年反擊戰之後呢,為了防止越南的反撲,咱們在撤軍的時候,也在邊境埋了雷,並號稱讓越南永遠排不完,這是第二次。
第三次埋雷,就是在“兩山輪戰”期間,雙方為了防止敵方偵察兵的滲透,又在邊境往死里埋。
所以,在這條國境線上,有壓發雷、松發雷、絆發雷;有防步兵雷、防坦克雷、子母雷;也有蘇式雷、美式雷、越南式雷和中國式雷。它們掛在樹梢上,埋在石縫裡,掩於小溪邊,共同形成了世界上種類最多的複雜雷區。
所以在這條邊境線上,如果你運氣差了點兒,前腳踩下去,就會換來“轟”的一聲。轟聲之後,地雷也會為你換個面貌。
去年我回了一次雲南邊境,聽說部隊組織了幾次排雷,但還是排不完,還是留有大面積的雷區。戰爭雙方的邊民,都還在忍受戰爭留下的陰影,時有平民被地雷炸傷的消息。所以啊,這仗只要一打起來,就沒有絕對的勝利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