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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離軍營,馬不停蹄。那晚的攻堅任務,我立了主功,但是田榮國,卻不如我光鮮。論起功績來,他不如我大,我是通報表揚過的戰鬥英雄,但是一篇報導下來,都看不到“田榮國”三個字。田榮國嘴上不服氣,非跟我在嘴皮子上爭功論績,自封為“戰鬥副英雄”。
“要不是我的機槍打得好,你上哪兒當戰鬥英雄去!老吳,要我說,這個戰鬥英雄,咱們得三七開,你三,我七!”這總是他的說辭。
但那也沒啥,樂呵的話語罷了。我倆一道復了員,能一起回家,光光彩彩。
部隊駐地離家很遠,兩個“戰鬥正副英雄”,提著大包小包,在綠皮火車上輾轉了數日。
田榮國問我,真準備考什麼大學?
我答,瞎說的而已。
“瞎說?那你就這樣丟著鐵飯碗不要了?”
“不要了。”
田榮國眉頭一皺,大罵我道:“嚯,吳字頭上一道口,我說,你還真他娘闊氣啊,你不要了,寫個申請信,說說我的功勞,把那什麼名額轉讓給我也好哇!”
我輕蔑般的諷笑著,然後繼續撐著膝蓋寫信,答他道:“你那豬腦袋瓜子,字也不識幾個,我看拿個總司令給你當,你他娘也攬不下來。”
“我攬不下來?”田榮國臉色一變,湊過腦袋,“我認不得字?”
說著,他就一下扯走了我墊在膝蓋上的信。信正還寫到一半呢。田榮國將信紙拿到火車窗邊,貼到玻璃上。他一手按著想奪回信紙的我,一手按著貼窗的信紙:“我不識字?這一篇字我要是認不完,老子把田字倒著寫!”
“親愛的董……”這混小子眯著眼,還真他娘在火車上大聲念叨起來。
字句一念,捏著筆頭的我,在其他人的目光中漲紅了臉。一個反手擒拿,我將田榮國的胳臂折了過來,在他連連喊痛中,總算是將信紙搶了回來。
我憤怒的折起紙,揣進了內衣兜。那就像是自己的秘密,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我故意整理著挎包,不敢直視其他人嘲笑的目光。
“可以啊,老吳,你小子是烏龜有肉,深藏不露啊!”田榮國甩著胳膊,又湊了過來。
“滾遠點兒!”我惱怒的罵道。
“說吧!”田榮國不顧我的情緒,繼續狐笑著,“咱們的戰鬥英雄,究竟是想考大學……”
“還是取媳婦兒?”
我翻著挎包里的東西,沒有搭話。信的確是寫給一個女知青的,但這也並不是我選擇復員的全部原因。那個女知青,是在鄉下認識的,但是文革那時候,男女一般是不能在明面上講戀愛的。如果被別有用心的人逮住,一不小心就會被扣上“黃色下流”的帽子。
所以,在那個情竇初開的年紀,充其量也只算是普通朋友對上了眼罷了。調回城裡前,我沒忘記向她要個聯繫方式。所以斷斷續續的有書信往來。
“我說,老吳。”田榮國忽然又正經起來。
我正憋氣呢,哪裡會理他。
“你要是取媳婦兒了,就把你那本寶貝書,放我那兒吧!”他聲音壓低了些,“我啊,也想……”
“什麼書?”我轉了轉眼睛,忽而疑惑。
“就是你抄了幾大撂紙的那書啊,叫什么女心還是什麼的?哎,就你一直藏著那個!”
他說的是《少女之心》。這本書在文革時被列為了禁書,因為裡邊兒有那麼點兒男女之事。書雖然被查禁了,但卻難不倒我們這些知識分子,當時在男知青團體裡,抄這本書是時髦的象徵。甚至也有女知青來抄。
“想得美,”說著我取了根煙走出去,“拿給你了也他娘讀不懂。”
但身子剛還站直,突然感覺哐當哐當的綠皮火車一聲猛響。猛響之中,劇痛傳來,整個車廂,像是被什麼力量給擠壓成了一團。車廂里,驚叫連天,忽而又變為混沌漆黑一片。
眼前的景象,在這不真實的巨變里,又化為了虛無的黑暗。
再次睜開眼,我看到的不是車廂,而是模模糊糊的虛光。眼睛只睜開了一個縫,我想睜得更開些,卻發現不論怎樣使勁兒,都無法全全睜開眼。
我想動身子,去找田榮國,卻發現身體處處劇痛,怎麼也動不了。
這他娘是咋回事?
就這樣,我在劇痛之中,感覺身子平躺了過來。混沌的意識,在羞漲的情緒中,在火車的尖叫中,漸漸趨於清醒。真切的記憶開始灌回了腦袋,不對,不對,我沒有在什麼綠皮火車上,剛才的一切,都是在做夢而已。
田榮國那小子,又在夢裡頭活過來了。
臨前的記憶畫面,一個個填進腦袋。我看到了集合的六人,看到了越軍士兵,看到了天坑,看到了地下河。也想起了黑暗中的那方水泥建築。
最後呢?頭痛欲裂,我閉回眼睛,總算想了起來,最後我滾下了陡坡,好像摔得不輕。
但現在又是在哪裡呢?我還活著?
巨大的疑惑,讓我終於將眼睛睜得大了些。我清晰的看到,眼帘里的黑暗中,有光團散了過來。並且,還能聽到斷斷續續的談話聲響。
但是,不論我怎樣努力,都聽不清那些聲響。聲響如蚊,在耳邊嗡隆隆的響著。也像是耳朵里灌了水,一個字也聽不清。經過不斷的努力,不斷的自我掙扎,我終於在躺身中,尋著那聲響,歪過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