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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哪裡又會知道,那晚讓我欣喜、讓我立功的幾聲爆炸中,有那麼一聲,是響在田榮國的腳下。
我最後一次見他,是他蓋著白布,被抬進車裡。兩個同鄉,一個戴功回國,一個馬革裹屍。攻堅行動結束之後的每一天,我都在回想關於那天的畫面,那天的對話,我知道,如果不是田榮國在我旁邊,敦促我撤移位置,我早就被炮火炸開了花。
換句話說,我這命其實是他救回來的。
但讓人酸心的是,我戴功回國,成了英雄,但田榮國因為一些原因,只有一紙烈士證明,以及“死人榮譽”。我大書特書,向上級寫了好幾次報告,申請為他追授更高級別的榮譽。
但那時候的部隊還沒到裁軍,“臃腫”的機關辦事效率極低,我奮筆疾書下寫出的報告,甚至都沒能遞交到管事的人手裡。而那些字出肺腑的報告,自然是石沉大海,了無音訊。
通過正規途徑向田榮國討回榮譽的事情,無疾而終。
戰事結束之後,借著探親假的時間,我回了一趟家。田榮國的父母已經收到了部隊的信,知道了他犧牲的消息。
但我還是裝著一本正經的樣兒,把我那塊稀罕的獎章交至他家,說這是部隊追授的獎章,讓我代交過來。
這本來就該是他的,我堅信不疑。生命才是最寶貴的東西,獎章再閃耀,又有什麼用呢?
但獎章確實有用——田榮國的父親捏著獎章盒子,那悲愴的淚水裡,悄然中增添了幾分慰藉。這也許就是榮譽的作用吧,至少會讓人知曉,死的人沒有白死,而是做出了什麼貢獻而死。
事實上,在入伍之前,我跟田榮國並不是什麼要命的好朋友,也根本沒什麼交流。只是在入伍之後,兩人才覺合得來,談得攏。如今他離世而去,更為我帶來了“死亡崇拜”。
天人相隔之後,兩人本不太深的感情,悄然在我心中發酵,升華到了新的高度。
回部隊後,上級又放了我幾天假,讓我收拾收拾,準備前往北方的某個城市深造。但我不認為這件事就完了,因為見識了田榮國家裡的淒涼後,心裡的不滿放至了最大。我硬是想著要替他討個說法,見前幾次申請無果,年輕氣盛的我,直接就找到團部,想去大鬧一場。
當著領導的面,仗著一腔熱血,我說了一些不該說的話,也做了一些不該做的舉動。最後的結果是,我想要的東西沒有批下來,而自己卻還受了處罰。
因為事情影響很壞,我受到了公開批評,而那個前往軍校學習的美好仕途,也就這樣被我親手斷送了。上級是準備將我開除軍籍,踢出部隊,但幸在有功在身,有領導願意給我改錯的機會,減輕了我的處罰。於是乎,我被調離了原部隊,留住了軍籍,轉了士官。最後因為一道不知所以的調令,又來到了偵察連。
跟我一起受罪的,還有那兩個軍區的記者。他們採訪我數次、倖幸苦苦改了好幾次的新聞稿子,就因為這件事,被一刀切下不予刊登。
而那閃耀的“戰鬥英雄”四字,再沒與我的名字有半點瓜葛。
如今回想起來,假如當時我的性格不那麼急躁,做事的方法不那麼武斷、不顧後果,那今天的境遇必定會大不一樣。我可能會是人盡皆知的戰鬥英雄,也可能是機關幹部。總之不會是一個“糜爛”在基層的老資格。
雖說這件事是我的心病,但很多地方我做得實在不妥。後悔那是肯定的,可是,在這事情的根本動機上,我從來沒有後悔過。
田榮國命都丟了,我還有什麼不能丟的呢?
只是說,我吃了脾性的虧,不僅該有的東西沒為他要回來,自己還落得了這般下場——這便是心病的原因。
這件事情過去了這麼多年,沒想到黃班長這個臨時領導竟還知曉。他就用了幾句平淡的話,將這件事情講給了旗娃他們聽。而作為當事人的我,則聽得沉默不語,滿是思緒。
命運是個愛捉弄人的小老頭兒,他左拈右夾,像是在飯桌上添錯了菜,也像是在牌桌上出錯了牌,它讓我落了一場空歡喜,還把我這個老年輕,二次丟回了越南這片土地上。
儘管洞穴里只有低聲細語,但我的耳邊,仿佛又響起了幾年前的那個夜晚裡震破耳膜的炮火。田榮國,董班長,陳定遠,戰友甲以及“小八羊”,好像也都圍到了火堆前。
黃班長講完,幾人也都沉默。我吐了口煙,從回憶里抽回了神,無言的望向他們。幾個人的眼神里,竟沒有奚落,倒現出幾分崇拜。
黃班長轉過身,展開了地圖:“看吧,假如你們的建國哥當年脾氣不那麼火,沒有無視紀律,他可能就是我們幾個的上級了。所以,你們要吸取教訓,不論在哪裡,都不能由著性格來。”
我丟掉菸頭,緩緩點頭,同意黃班長的看法。
“對,別像我那樣。”我說。
劉思革沉默起看了我一陣,然後拖過背囊,枕頭躺下。
“可惜了,可惜了。”鄧鴻超搖搖頭,“但彆氣餒,這次肯定還能領個勳章回來。”
“沒看出來,戰鬥英雄就坐我旁邊呢!”旗娃對我豎起了大拇指。
“飯可以亂吃,名兒不能亂叫。我可不是什麼戰鬥英雄。”我回駁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