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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緩緩跪在這五年未踏入的土地上,輕捧一抔土,低聲說道:“我回來了……我回來了……”
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
哪怕當時在月國錦衣玉食,她最掛念的,還是她的故土。
那個貧瘠,又弱小的國度。
“我回來了……”
她念著,手裡的土從指fèng灑落。
這是她的國,她朝思暮想的故鄉。
“吱呀——”大門敞開,有人從裡面互相攙扶,快步走了出來,朝她走去,哽聲喚她的名字。
她怔了怔,不顧羅裙髒亂,朝他們跑去。
“父皇,母后——”
喚聲悲涼,是絕望過後重得希望的喊聲。離千戰看著那虛構的幻境,說道:“梁國已亡,哪怕圓夢,也是欺騙。”
“千羅不知道就好,只要她心愿完成,就能輪迴轉世。”西風撐了三刻,額頭已經滲出汗珠。
離千戰看清夢中人,又道:“饕餮為何幫你們?”
“可能是因為……我長得好看,它暗戀我。”
饒是說得艱難,西風也從牙fèng里擠著調侃的話,就是不好好答,避開他的問題。
離千戰沒有笑,西風說的話,已經很久不能逗笑他了,每一句,都充滿了敵對的意味,誰能笑得出來。他說道:“我將它困在這裡,青龍卻將它的鐵鏈斬斷。”
“你將小圓鎖在這裡,是為了吃宮廷人的噩夢,讓皇帝以為是你除妖的功勞吧。”西風輕笑,“現在月國的皇帝這麼信任你,難道還需要小圓來繼續替你博取皇帝的信任?亦或是鞏固靈殿在人間的勢力?不需要,所以青淵斬斷它的鐵鏈,你沒有出手阻攔。”她吃力地嘲諷道,“也還好你沒有,不然你的肋骨,就要被他打斷了。”
離千戰突然朝她盯去,盯得西風以為他終於要出手,然而離千戰沒有出手,只是沉默片刻,便又如上次那般,消失了。
西風沒想到他就這麼走了,或許是因為有無影和璞玉收集神物在前,所以她對提前出現在這裡的離千戰很是在意,但如今看來,他真的只是來聽千羅吹樂曲。
哪怕他真是想要這個宮廷的什麼東西,他也無需用四年時間來辦。
她收回心思,目光重新回到夢境中,視線剛收回,就見那夢牆邊緣,青淵正站在那,遠遠看著她。
見她看來,便又堙沒夢中,不見了。
他是怕離千戰一爪子撓死她麼。
在平日有妖物近身,他總是會過來,將她拉到身後。可離千戰在這裡站了那麼久,他都不過來。
西風心裡有不好的預感,青淵……是不是發現了什麼?
既是夢境,也是幻境,然而千羅不知道。
她看見了父皇母后,還有皇兄,一別五年,她還有了皇嫂,連小侄子都會跑了,正在花園裡和宮人追逐玩樂。
桌上備的果真都是她喜歡吃的食物,就連她出嫁前常用的杯子,都是那一盞,沒有換。
本不能言語的飯桌上,父皇母后破例問了她許多話。千羅吃得很慢,一直在笑,時而抹淚,淚沾濕帕子,拿在手上,沉甸甸。
熱鬧的梁國,熱鬧的皇宮,在笑的父皇,慈祥的母后,高大的兄長,美麗的皇嫂,還有可愛的小侄子,還有她的弟弟妹妹們,都在。
千羅看著,笑著,胃忽然翻滾。她忍住這翻騰感,笑笑說道:“好像是剛才吃了太多栗糕,有些不舒服。”
“那你先回房休息吧,等明日一早,父皇帶你上朝,告訴群臣,朕的千羅公主回來了。”
千羅笑得溫婉,輕輕答聲:“好啊。”
宴席未散,她從宮殿出來時,背後還有笑聲。她站在空蕩的庭院中,回頭看去,還能看見父皇和母后,她的家人。
她站在原地看著,從懷中摸出父皇當年送她的骨塤。
啪嗒。
黑色的眼淚滴落在白色骨塤,似墨化開。
西風一怔,千羅發現這是夢了?不對,為什麼她會發現?明明一直都做得很好。
千羅緊緊握著骨塤,黑色淚珠如雨傾灑:“我知道……梁國早就沒了……宮裡來來回回那麼多的人,我聽得見。可我不願承認,哪怕梁國只剩一磚一瓦,我也想回去,跟我的父皇母后,葬在一起。”
西風怔神。
“我想回家。”
骨塤已被染黑,混雜著惡靈之氣的淚珠滴落在夢境中,像一顆顆沉重的黑色珍珠,重重敲著夢境,敲得夢境動盪,支離破碎。
強撐夢境的西風知道夢境已破,卻不甘心被迫放開,“轟——”夢境破裂一角,西風幾乎被那強大的惡靈煞氣彈到十丈外。
青淵已從夢中出來,將西風護住,把要外泄的煞氣封在夢中:“她要變惡靈了。”
“不行……”西風提劍要上前化那煞氣,卻被青淵捉住了手,“不行!我不能讓她變成惡靈。”
青淵沒有放手,西風也明白,一旦靈變惡靈,就無法挽回和阻攔,至少在她的認知里沒有,青淵攔她,那說明青淵也沒有見過可挽回的。
連青淵都沒有見過,那千羅只怕……
千羅的身下,已經開出一朵黑色蓮花,層層盛開,煞氣縈繞。她還在低聲念著,念著回家的路。
“嗷——”
灰色的腦袋在黑色煞氣的比照下,變成了一顆白色圓球。它朝煞氣擠去,想要靠近千羅公主。
它記得這個姑娘,它每天都會來這裡,吃她的噩夢。那是它在這皇宮裡,吃過的最悲傷的夢。它每次都會在她的夢裡,額外開出幾朵紅艷的花。
可是她要變惡靈了,那是一種毫無感情,又冷血無情的生靈。
它不能容忍這樣善良的姑娘,變成那種惡靈。
“嗷——”
煞氣侵襲,灰色的腦袋已見紅色傷口,一刀一刀刮在它的身上。
“小圓!快出來!”
背後的喚聲它聽見了,也是那個總是在做噩夢的姑娘,她的夢,是撕心裂肺的夢。千羅公主的夢,是充滿絕望的夢。
它沒有回頭,仍在努力靠近那朵黑蓮。
千羅跪在花中,手裡的骨塤已經變得墨黑,再沒有往日的骨白。
“嗷——”
有人在叫她,不是她的家人,甚至不是她認識的人。她睜開淚眼看去,眼前有一朵紅色小花,朝她探來。
她怔怔看著那朵花,看著那贈花的糖球,怔然道:“是你嗎,每晚都在我夢裡,為我開出花兒,每日清晨,都在我門扉上別一枝花的人?”
饕餮蹦了蹦,腦袋上全是赤紅傷口。
她緩緩伸手,手指上便沾了血,她看著手上的血,也看見了手上的煞氣,抬頭後,更看見了刮在它身上的煞氣。
而更讓她驚訝的是,煞氣來自她的身上。
“為什麼……為什麼……”
她在做什麼,為什麼她手中的紅花,枯萎了?
“嗷——嗷——”
饕餮想吃掉這煞氣,但吞入腹中,卻變成了毒藥,灼得它難受。可它還是在大口大口地吃,只會吃的它,只想到了這一個救她的辦法。
它想吃掉天下人的噩夢,在他們的夢中,開出一片花海。
對,它不應該只留在宮裡,人間那麼大,凡人那麼多,它應該去走走,在他們的夢裡,開出花海。
是不是晚了?不,不會晚的!
“千羅——小圓——”
煞氣陣外,有人在喊他們的名字。
千羅茫然看著外面,這麼多年了,還有人喊她的名字。她看著那還在吞著煞氣的糖球,想撫摸它,可她的手上還纏著煞氣。
她不要這種東西,她不想傷害它,為什麼她會變成這樣。
她不想要,不想要!
沖天外溢的煞氣突然像被什麼吸食,迅速被吸入骨塤之中,它們厲聲尖叫,但仍被骨塤吸入,瀰漫在外面的煞氣,也全被無形的靈力捕獲,封在骨塤中。
西風和青淵意外地看著幾乎已經無可挽回的景象,心覺驚奇。
青淵看向那骨塤,墨色的塤忽然重新如水明淨,將煞氣盡數吞食:“那骨塤……”
“骨塤怎麼了?”
“那是死去神獸的骸骨。”青淵似乎明白了什麼,“遺失在人間的獸骨,被凡人所拾,雕刻成塤。所以唯有千羅公主的塤,才有讓心有掛念的人聽見的神力。”
吸食了全部煞氣的骨塤,又再次變成了黑色。千羅公主輕輕捧著,這骨塤,已經輕如羽毛,幾乎沒有了重量,如果不是親眼看著它,是察覺不到它的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