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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們三兄弟中爹一直就對我上心,一直就只對我上心,爹也毫不掩飾這點。也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爹對我這麼上心,可以說,說他把希望就寄托在我們三個小的身上了,還不如說他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我一個人身上了,就因為我“聰明”、“智力發達”。當然,所謂“聰明”、“智力發達”是人們對我的評價。我“聰明”、“智力發達”,是一個“神童”,已經使我成了我們溝的“名人”了。
我只有幾歲大小,不可能想得到像“我們溝還從沒有出過這麼聰明的娃兒”、“神童”這類評價是能夠要人的命的,也不可能想到也許最好的是不要表現自己的“聰明”或“智力發達”,更想不到自己那些表現,它們是那樣正常和自然而然,會在他們眼中竟是那樣奇特可怕的一種東西。
比方說,我只有五六歲,還沒有上學,就總愛向爹刨根問底問“為什麼會有世界”、“宇宙是什麼,為什麼會有一個宇宙”、“人是什麼,人是從哪裡來的,我們是從哪裡來的”、“為什麼我會在這裡”、“世界是由什麼構成的”等等一般也只有小孩子才會刨根問底的問題。爹是接受過全套哲學,也即是全套一般所說的“新社會”的教科書上那種哲學教育的人,這一整套哲學思想對於“新社會”的每一個中學生都如釘入木一樣打在他們的腦海里,他們張口就來,人人都覺得掌握了它就掌握了至高無上的真理,就站在真理的制高點上了,絕對相信這世界上沒有也不可能有任何哲學可以挑戰他們這套東西,他們這套哲學已經證明了是無往而不勝的,並將是永遠無往而不勝,這是只要不是腦殘都能夠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
不幸的是,爹滿有信心地回答我這些提問,甚至有幾分炫耀他的哲學知識的味道,他給出的那些他學過的教科書上言之鑿鑿、信誓旦旦、說服了天下所有人、無往而不勝的答案竟沒有一個經住了我一個小小的還沒有上學的孩子的反駁。當然,我只是說爹沒有經住我的反駁,在我和他之間完全終止了關於世界是怎麼來的、為什麼會有一個世界等等哲學問題的“討論”之前,沒有一次我不是令他最終張口結舌,啞口無言。
有一次,在關於我們是如何看到外界的事物的一次爭論中,爹始終堅持說我們是靠大腦觀察了解外界事物,我們的大腦能夠完全客觀地反映外界的事物,事物本身就是我們看到的那樣子。我卻堅持說,如果說事物就是你所說的那樣被我們看見的,那就只能說事物只是我們看見的事物,不能說事物本身就是我們看見的那樣子,事物本身是怎樣的我們是永遠都無法知道的。
我說:“你說我們的大腦能夠反映外界的事物,這種反映就是對事物本身的認識,對不對?”
他說:“對呀!”
我說:“這個反映它只在我們的大腦里,對不對?”
他說:“對呀!”
我說:“這也就是在說我們的大腦得到的只是在它裡面的反映,這個反映它本身絕對不是事物本身,對不對?”
他說:“是呀。但是反映是對客觀事物的反映,不是對任意的東西的反映。這個反映就是我們對事物本身的客觀認識。”
我說:“按你說的,事物沒有在大腦裡面,它們永遠都在大腦外面,大腦得到的永遠都是事物在它裡面的反映,不是事物本身,大腦只知道這些反映、只認識這些反映、只有這些反映,它如何可能知道這些反映就是對事物本身的認識呢?”
他說:“大腦對這些反映經過處理加工後就得到了對事物本身的認識了。”
我說:“大腦處理加工的也是事物在它裡面的反映而不是事物本身。大腦完全不能說它這些反映就是對事物本身的反映,因為它只有這些反映。這個它都不能說,如何能說它對這些反映的處理加工後就得到了對事物本身的認識?大腦永遠都不可能拿它這些反映和事物本身比較,因為它永遠都只有事物在它裡面的反映。所以,我們對事物的認識不能說是對事物本身的認識。”
這個爭論到最後爹顯然有惱火狀了,要我進一步說清楚點,我就說:“你說鬼神是不存在的,我們現在假設鬼神是存在的。”
他說:“好,假設鬼神是存在的。”
我說:“再假設它們就在我們這個世界,就在我們身邊,只是我們看不見它們而已。”
我這麼一說,在場的人都有點緊張,那是聽說鬼神在我們身邊之類的說法一般人免不了會有的一種本能的反應。
爹說:“好,也承認你這個假設。”
我說:“鬼神和我們擁有一個共同的世界,但是,你根本無法符合邏輯地證明它們眼中的世界和事物和我們眼中的世界和事物是相同的。有可能是相同的,有可能是不同的,完全不同,有可能是部分相同,部分不同。這幾種可能都是可能的。”
爹一時間默默無語。在場的人有好幾個人,有媽,還有院子兩三個人在場,至此,他們都驚訝地看著我說:“媽呀,娃兒啦,你才六歲呀!”
還有一次,是爭論人沒有靈魂、不是靈魂,人只不過是物質合成的而已。爹自始至終都信誓旦旦的保證人不過是物質構成的而已,宇宙萬事萬物都不過是物質構成的而已。他說物質是最低級的東西,就是泥土那樣的東西也比物質高級,因為泥土也是物質構成的,可以進一步分解和還原的,進一步分解和還原為原子、電子那樣的東西,原子、電子只不過是一些無生命的肉眼看不見的小球永遠在那兒蹦蹦跳跳,就是原子、電子都不是最基本的東西,它們還可以進一步分解和還原。他說,總之,就目前科學的發現來說,最多只能說宇宙中的萬事萬物,包括人,都只不過是電子的合成物而已,也可以說它們各個都只是一堆電子而已,宇宙中的一切,包括生命,包括人,都只是暫時的,有生有滅的,只有物質是永恆的。
他還信誓旦旦地保證,科學遲早會發展到在那一天到來後,根本就不需要男女結合組成家庭產人了,人可以直接在工廠里生產,給機器這頭倒進去一背兜土,機器那頭就出來一個人。
對他這個說法,我說:“現在我們假設科學已經發展到這一步了,已經能夠做到給機器這頭倒進去一背兜土,那頭就出來一個人。我們就把這些人稱為泥巴人。只是稱他們為泥巴人,他們實際上和我們一樣是人。”
他說:“好,假設科學已經發展那一步了,我們也稱這種人為泥巴人。”
我說:“又假設我從來就沒有存在過,現在也不存在。”
他笑起來,說:“好,又假設你從來就沒有存在過,現在也不存在。”
我說:“那麼,我就完全可能出現在這些泥巴人裡面,而且只是其中一個,是其中的這一個,不是另一個,也不是好幾個。現在我來問,在這些泥巴人裡面,我為什麼是這一個而不是另一個?我為什麼不同時是好幾個?為什麼不是所有的泥巴人都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