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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廚房裡的情形不太清楚,因為廚房很小,只有通過一個又高又小的窗子往裡灌石頭土塊,廚房門是朝著寢室開的,我無法看到裡面的情況。但是,看灌進去的石頭土塊那樣之多之猛,想必鍋灶也已經被砸得差不離了。

    第128章 第 12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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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似乎有很多疑問:秦老師為什麼不去找上級,找組織?不是說一切都要靠上級和組織,上級和組織總是能夠及時地為我們解決一切難題嗎?她的組織和上級,我們大隊的領導幹部們,就在她身邊,每天都能看到她那兒已經成了什麼樣了,每天晚上也都能聽到我們幾百人震天動地的叫喊和攻打,他們卻始終也保持著好像他們根本就不存在似的高度統一的沉默,這又是為什麼呢?在我們開始對秦老師進行這次行動之前,她身邊每天都圍滿了善良美好的群眾,這些群眾又在幹什麼呢?秦老師為什麼也不向這些善良美好的群眾求救求助呢?她不是還有一個“親上加親”的乾娘一家嗎,她為什麼也不向他們求救求助呢?她“親上加親”的乾娘一家距她僅一兩百步遠,他們為什麼自始至終都熟視無睹呢?一溝群眾都是善良美好的群眾,他們為什麼也都熟視無睹呢?我們攻打她的行為持續了整整兩個星期,其間有一個周末,她過去是每個周末都會到她丈夫那裡去,可以說是風雨無阻,人們說她這也是在盡她應盡的義務,她不這樣也沒辦法,但是,這個周末她卻沒有往她丈夫那裡去,仍和她的妹妹抱成一團承受我們的攻擊,不是說她丈夫有權有勢嗎,而且到她丈夫那裡去也不遠,當天去當天可回,她這個周末卻沒有到她丈夫那裡去求救求助,她這又是為什麼呢?  

    所有這些疑問對於我來說都是我無法不面對和無法不為之靈魂如在火里燒的疑問,我發現對秦老師進行這樣一次行動,就和我當初對馮石頭所做的一樣,就是為把這些疑問給拖出來讓我面對,讓它們把我投進火海和地獄油鍋裡面。然而,所有這些疑問對於我又都完全不是疑問,我看到的就是如果我不是一開始就清楚事情一定會是這樣的,我就什麼也不會做了,就完全沒有做的理由和依據了。

    在這些天中,茶壺嘴夜夜如火山在噴發,洪水在泛濫,颶風在橫行,但是,茶壺嘴卻是完全孤立的,一溝的所有其他地方都沉寂得如太古荒原,那些村舍房屋,正像一座座已經有一千年了的墳墓。並不用多細心,也看得出這些天晚上家家戶戶的燈都熄得那樣早,我們的進攻的吶喊聲一起,就只有我那間學習屋裡還亮著燈。白天,茶壺嘴學校已經成的那個樣子,是一進我們溝就能看得見的怵目驚心的景觀,三歲的孩子見了它都會受到刺激,卻再也見不到有一個人來茶壺嘴與秦老師其樂融融地聊天了,連遠遠打聲招呼、往她那兒看一眼的人都沒有,也沒有一個從茶壺嘴過路的人了,雖然經過茶壺嘴是一條大路。一整天裡,滿溝到處都是人,我觀察到的卻是,一整天也沒有一個人往茶壺嘴看一眼,也沒有人談論它。茶壺嘴就像被一溝人徹底遺忘了,也好像它根本就不存在。

    在背地裡、私下裡的議論都是我們的行動快結束的最後一兩天我才聽到,都說得閃閃爍爍、支支吾吾、含糊其辭,更是輕描淡寫,我感覺到就好像熟睡的孩子被大人強行弄醒了說幾句含糊、淡漠、不著邊際的話又睡過去了一樣。有人似乎老眼昏花神志不清地猜測說事情可能是幾個孩子做的,他們馬上全都否認有自己的孩子參加,再沒有比他們的孩子被教育得更好的了,哪可能去做那些事情呢。茶壺嘴那情景,顯然沒有一兩百個孩子,其中至少也得有上百個半成年的大孩子,是弄不出來的,可是,他們全都說是極少數極個別的壞孩子乾的,最多只有三五個孩子。而我從他們這些說法裡面聽到的是,他們不僅全都知道他們的孩子每天晚上都去參加了那行動,而且他們為他們孩子參加了那行動而感覺驕傲自豪。  

    在這些天裡,張書記的身影,我只看到了一次,還是去他的一個相好家“過午”,儘管還是那副仿佛世界是他的“閒庭”,他在裡面“信步”的樣子。至於大隊其他領導幹部,他們雖然人數那樣之多,這些天他們連影兒都看不見了。小房溝除了每天晚上茶壺嘴學校那就像在進行暴動的喧囂外,整個是一遍寂靜。

    我們這伙暴徒,我是他們的靈魂,但我和他們每一個人都是疏遠的,也不喜歡他們每一個人。我是這一伙人中唯一沒有歡呼、大笑、跳躍過的,唯一沒顯出一點高興的樣子的。我只是他們中間那個最陰狠、最冷靜和理性的一個。我也叫喊,但那是為了煽動他們,只要煽動起了他們,我就處於完全的沉默中。行動越深入,我們做的事情越過火,我就越感覺到自己的心是一塊冰和玻璃,它只需要被砸碎,從我手裡每飛出去一石頭都是砸在我心上的,讓我聽到冰和玻璃碎裂的聲音,但是,愈是如此,就愈感覺到自己的心的冰冷,愈感覺到自己的心需要被砸碎和撕裂,而像這樣的行動,這團冰硬的東西根本就沒有也不可能被撼動分毫,它只不過無情地揭示出了我的心已經多麼冷硬荒寒的事實,而這又只會使得從我手中飛出去的石頭更加兇狠和暴戾。

    在我們的行動進行得如火如荼全面進入了它的高潮期的每天晚上,我關注的中心絕不僅僅只在秦老師她們身上,更有四野整個山溝那些無聲而安靜的人們。他們在情緒高漲地攻打,我的心卻在向四野散射而去。我有這種能力,可以讓自己的心放射出某種光線,而且是同時放射出多股光線,這些光線不很強烈,但它們可以射到很遠的地方,它們所到之處,多少因距離太遠或有物隔著而看不見的,多少居於人們頭腦和靈魂里最隱秘的東西,我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我通過自己的靈魂放射出的這種光線看到,每天晚上茶壺嘴的喊聲一起,爹就會準確無誤地站在我們家的後門外,讓把自己整個罩於黑暗之中,要媽不要點燈,在那兒全神貫注地聽茶壺嘴發生的一切,體驗著秘密的快樂、興奮和滿足,體驗著自己存在的某種價值感,體驗著就好像我們是他派出的、在執行他的任務和實行他的意志的神秘大軍的那種感覺。他當然是以為沒有人看得到他站在黑暗中的樣子,可是,正因為他相信沒人看得到他的樣子,他便讓自己內心真實的東西快意地向黑暗開放,這些東西形成了一整個夢境狀的東西,就像一股五顏六色的煙霧從我們家後門那地方直接向茶壺嘴而來,也像一條其狀恐怖駭人的長龍狀怪物,其頭在茶壺嘴,其尾在我們家後門處,而這條煙霧狀和長龍狀的東西裡面就是爹大腦里和靈魂里此時的所有活動,它們比看電影還能看得清清楚楚。我把這種煙霧狀和長龍狀的東西稱之為“怪龍”。

    類似這樣的煙霧狀和長龍狀的東西我還看到了好多好多條,每晚上它們都有所增多,它們從不同的地方而來,目標都是茶壺嘴。它們全都是繃直了的、緊張和亢奮的,交叉往來,形成了一個蔚為壯觀的網絡,就像所有人靈魂深處的東西都化為形象生動的景象釋放出來了,在整個溝里激盪。這些來自不同地方的煙霧狀和長龍狀的東西,我一看就知道它們是來自我們溝里哪個人的,也看透了這個人大腦和靈魂里的一切。從這些煙霧狀和長龍狀的東西裡面,我看到了青龍嘴那個誰誰誰走出了他的家門,藏在他家外的竹林里,聽著茶壺嘴的叫喊聲,他不時都偷偷地微笑起來;牛拉彎那個某某某不惜點燃一支他珍藏半年之久每次最多拿出來聞一下的那種五角錢一盒的香菸,那是他的一個當官的親戚送給他或者說賞給他的,一次就抽掉了大半截,還想著明天晚上就把它抽光,他覺得這是值的,有茶壺嘴正在發生的那件事情,這是非常值的;一天晚上,一條“怪龍”我突然見到它奮力一抖,色彩也更加斑駁陸離,我身上一怵,看到了原來是這條“怪龍”的主人,柏樹坪的那個誰誰誰,竟抬著一把椅子端坐到了和茶壺嘴隔兩塊菜地和兩戶人家的那遍墳林里,對他來說,這裡是他能夠找到的離茶壺嘴最近卻又不會被人發現的地方了,我們這裡的人都是怕鬼的,他也是怕鬼的,他這輩子也從沒有一個人晚上在墳林里待過,可是,這些天的晚上,他端坐在墳林里傾聽著茶壺嘴的動靜,卻完全沒有讓他有怕鬼的感覺了,他感到這個時候的他找到了自己、把握住自己了,他再也不怕什麼了,我還看到他在如此用心地傾聽,是想聽出我們是不是已經把秦老師她們打得頭破血流,是不是最後還會打出人命來,他不出聲地,然而卻是持久地、舒心地笑著,讓自己的靈魂向黑夜和墳林完全打開來,我在他靈魂中看到了一個東西,這個東西就是他希望甚至渴望我們把她們打得頭破血流,甚至於打出人命來,他自己也看到了他這個欲望,這個欲望這時候完全□□了出來,他感到他暴露了它、□□了它也是他的一種自我展現、自我實現,而他一生中也沒有過一次自我展現和自我實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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