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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解釋當然是荒誕不經的,至少在一般人看來是荒誕不經的。但是,有好幾年,我都無法放棄這個解釋,並相信我這一定是對人性和世界一種深刻的有意義的洞察,如果人類一直存在下去,我這類洞察遲早有一天會成為他們的共識,甚至於成為一種人人學習的知識,並且已經掌握如何不再讓“集體靈魂”給世界造成災難和悲劇的方式和方法。
第154章 第 15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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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媽他們,被生存的重壓壓得喘不過氣來,能把日子過下去和過得相對來說比別人好點,不被別人那麼看不起和踐踏,就是他們日夜操心的事情,他們也正因為感覺到力不從心,怎麼努力也無法實現這麼點生存的需求,才對我那麼重視,給我那麼大的壓力,非要我如此這般把我們家的生存狀態改變一點點,經過地獄和噩夢般的努力、付出、變形和犧牲,我終於在那一天混上了個一官半職,脫了農皮當上了國家幹部,我們不家再受眾歧視,不再毫無抵抗一切迫害和羞辱的權利和力量,那就是他們的彼岸,他們的解脫和自由,他們的天堂,他們的上帝。
而我,作為一個還遠沒有體會到生存的艱難的孩子,雖然吃不飽穿不曖,卻也不必操心吃穿的事情,沒有生活在世界之內,而是生活在世界之外,這才使我能夠不問我怎麼才能吃好點穿好點,怎麼才能脫貧致富,怎麼才能飛黃騰達取得世俗的成功,而是問我是誰,我為什麼在此,為什麼有一個世界,這個世界為什麼會是這個樣子,為什麼會有世界有存在而不是一無所有這樣的問題,這樣些對大多數人來說都是可笑的,吃飽了撐著了也不會問的問題。
我還不只是問,還把自己整個投入進去了。爹媽他們為了生存,僅僅就為了生存,他們把他們的什麼都投入進去了,也要把我們幾個孩子的什麼都投入進去了,就像為了修我們那房子一切都被義無反顧地投入進去了一樣。我也為了這種追問把自己什麼都投入進去了,其奮勇、其堅定、其殘酷無情、其自我犧牲的精神、其無視他人無視一切阻礙,就和爹媽他們為了修我們那房子、這世界為了實現它“偉大藍圖”完全一樣。這世界為了實現它的“偉大藍圖”,把一切都無情地推到一邊去,摧毀一切,破壞一切,為達到目的而達到目的,無所不用其極,我也是為了找到這幾個緊迫問題的答案,把一切推到了一邊,把全世界都推到了一邊,目空一切,對自己無所不用其極,好像要和世界為實現它的“偉大藍圖”的勁頭比個高下。
我之所以如此,就因為這些一般說來人就是吃飽撐著了也不會追問的問題對於我是太緊迫了。在面對世界能給我的現成的答案——爹提供的那種哲學和大婆提供給我的那種說法就是世界給我的兩個現成的答案——根本無能回答這些問題的時候,我還更看到它們根本就不只是問題,而是我的生存本身,我的絕望本身,我的生與死本身,是一切和一切本身,我需要的也不是一個答案,它們也絕對不可能有答案,所有一切答案、所有一切可能的答案,不管它們怎麼樣,都絕對不可能觸及到它們,它們就是一切答案和一切可能的答案所絕對無法觸摸到的,又是絕對無法消解的,是人必須解答的。
在電腦前打這些文字的我都還記得當年當我發現所有一切答案和所有一切可能的答案都絕對無法觸摸到這些根本的問題,但這些問題又是我們絕對無法擺脫,它們就是我的生存本身的時候所受到的那種震撼,那種黑暗和絕望體驗。可以說,沒有這個震盪,我不會有後來走的路,不會站到這上帝的黑暗和光明面前。
這個震盪的經過大致說來是這樣的:
爹告訴我,人類的科學家們遲早會找到,或者說計算出來這樣幾個公式,這幾公式就把宇宙中的所有一切都概括完了,根據這幾個公式就可以推算出宇宙中的所有一切,這幾個公式就是最後的,最高的真理,就是終極真理,它們能夠回答所有一切問題。我想像這樣幾個公式已經找到,或者說計算出來了,擺在我面前了,我也把它們弄懂了。當然,可以說我這個想像是可笑的,狂妄的。我算什麼?一個毛孩子,能夠弄得懂回答一切也回答了一切的公式嗎?但是,我的可笑還不在這裡,而是,我如此震驚地發現,它們對於我,對於人什麼也不是!它們根本沒有也不可能回答“我是誰?我為什麼在此?”的問題,沒有回答也不可能回答“為什麼有實在而不是一無所有?”問題!這幾個公式和世間任何東西一樣,對於這樣的問題只是一堆沉默、冰冷、空洞的東西,什麼也沒有回答。它們不是回答了這幾個問題,而是只是給這世界增添了幾個東西、幾個事物而已,就出現了一個新物種一樣,也像母親生了一個孩子一樣,如果舊有的物種和母親不是也不可能是終極問題的答案,新物種新生兒又怎麼可能是。
爹給我講了,人類要不了多久就能夠在工廠如生產任何一種工業產品一樣批量地生產人,到那時,人作為一種“國家利益”、“大多數人利益”、“人民利益”、“整體利益”、“長遠利益”、“共同利益”(這些詞都是爹用的,他就是這麼說的)等等所需要的必要的工具、必要的代價、必要的犧牲品、必要的鋪路石(爹就是這麼說的),要多少就可以生產多少,正所謂“這頭倒進去一兩糞箕土,那頭就出來一個人”,如果生產過剩或不再需要了呢,辦法當然和需要多少就生產多少一樣簡單,只需要上頭一個文件或指令就成了(爹就是這麼說的,他對人人都是這麼說的,他也因為特別會說這類大道理而被公認為我們溝最有代表性的知識分子,是我們溝的“時代的喉舌”、“最的學問的人”、“真正的知識分子”)。爹還說,到這一天,生命和人的存在之謎就算是徹底揭開了,揭開了它們原來如此——本質上說,一堆電子而已。
我想像,這一天已經到來了,人類已經能夠做到了“這頭倒進去一兩糞箕土,那頭就出來一個人”,生命和人的存在之謎揭開了嗎?然而,我同樣震驚地發現,沒有。是的,並不能否認人類做不到這一點,畢竟,生命就是從泥土中來又回到泥土中去,所以,人類完全有可能做到“這頭倒進去一兩糞箕土,那頭就出來一個人”,說實在的,完全可以說造化就是這樣造人的,不但是這樣做的,而且比這樣做得還要乾脆、簡單得多。然而,對於每一個這樣造出來的人來說,不管他們是否有所謂“男女差別”、“個性差別”之類,是否僅僅被視為“工具”和“必要的代價”之類,“這頭倒進去一兩糞箕土,那頭就出來一個人”和人為父母所生或其它任何形式產生一樣,生命和人的存在的奧秘,他們“從何而來,往何而去”的奧秘絲毫也沒有被觸動,既沒有被觸動也沒有被消解,它仍然保持為絕對的奧秘。
我想像鬼神的存在,上帝確存在,靈魂的存在(人格化的)。然而,我看到,如果是這樣,事情還是完全一樣的,生命,人,存在的奧秘同樣沒有也不可能被觸動!生命、人、存在仍然是一個絕對的奧秘!我想像,鬼神是存在的,靈魂是存在的,誠如大婆所說,人有今生,還有來世,來世的來世,直至無窮。然而,對於任何一個在這無窮長的生存中生存的“人”來說,他們同樣面臨著“我是誰?我為什麼在此?”的問題,而且這些問題的尖銳,沉重,不可索解,對於他們和對於只不過是“一堆電子而已”的人來說沒有、也不會有真正的差別。是的,如果生命不但有今生,還有來世,來世的來世,直至無窮,那麼,為什麼不可以假定我已經有了無窮長時間的生存,已經在大婆所說的生死輪迴中輪迴了無窮長的時間呢?是的,我不記得我過去的生存了,只記得今生的生存,但是,為什麼要記得呢?記得那許多事情,就一定是件好事嗎?我不記得那許多事情就可以證明我的生命只是今生才開始的嗎?反過來,就算我記得多得不可計算的事情和生存經驗,就能夠證明我的生命可以無窮的輪迴下去嗎?我怎麼能夠證明這些“生存經驗”都是我自己的呢?……不過,這些問題對於我都無關緊要,要緊的只是就算生命可以無窮地輪迴,我有今生,還有無窮多的來世,無窮多的前生,但是,我在此時此刻,而此時此刻的問題是“我是誰?我從哪裡來?往何處去?”而“從無窮多的前生來,往無窮多的來世去”算是答案嗎?也許,對於大婆們來說,這樣的答案就是可以叫他們滿心喜歡的答案了,可是,我卻從中看到了和從爹告訴我的答案裡面看到的一樣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