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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站著的馮石頭的那模樣就和我在掐他時是一樣的,好像整個世界的人都在吶喊著撲向他要他的命,他是這個世界上唯一的、孤零零的罪人。還不得不說,他的樣子還表現出了他是罪有應得。秦老師說完了那席話後的那樣子,看得出來,她不願再多看他一眼,以後就再不會看他一眼了,她的任務已經完成了。馮石頭沒有申辯,儘管嘴唇在囁嚅著。班上鴉雀無聲,沒有一個人站出來講明實情,儘管他們都知道實情。他們這樣子使秦老師更加確信她的判斷。有幾個同學聲音低低地笑了,但那是討好秦老師的笑,肯定她的判斷和決定的笑,我和馮石頭的事根本就沒在他們關心之列。秦老師因為她的正確判斷和決定而臉上神采飛揚。

    至於我,從始至終都是那麼平靜。我知道事情就會是這樣子的。對於我,事情就是如果到這時候了,秦老師終於發現馮石頭這張臉了,事情它不是這樣子,哪怕是有一絲毫的東西不是這樣子,我從一開始就不會做什麼了,就沒有做的理由了。一切都是註定的,一切都是提前就什麼都安排好的,一切都是無法更改的“命運”。

    班上已經自行地組織起了一批人,他們只想攪和到我和馮石頭的事情中來。從秦老師發現馮石頭的臉之後,他們的熱情更加高漲了。那個不知何故總是想要我在馮石頭臉上掐出一句標語來的同學,還對我亮出了一把小刀子,聲稱這是他特意從家裡偷的,他對我鼓動道:  

    “用這刀子在他臉上刻句標語!你不要怕,只要是革命的標語就沒哪個敢怎樣,敢怎樣就是□□分子!”

    我皺皺眉頭厭惡地揮揮手。我厭惡一切,厭惡這個傢伙,厭惡馮石頭,厭惡秦老師,厭惡我自己。這個要我在馮石頭臉上刻標語的傢伙目光灼灼地看著我,好像把我的什麼都看透了似的,而我則厭惡我是可以被人看透的,我要讓我是黑暗的,我的目的就為要生活在黑暗裡面,沒有什麼可以穿透和看透。

    馮石頭這邊的臉上已經再沒地方可下手了。一看見這邊臉我就會想起晴朗夏夜天空密密麻麻的星星。這個聯想如刀刻一般烙印在我心裡,過了多年都還是那樣清晰。

    我對馮石頭說:“你過來!”他就條件反射似的把臉湊過來了,但我簡單、冷漠地說:“另一邊臉!”仿佛再多一個字我也受不了。他的顫抖突然加劇了幾倍。很顯然,他那個麻木的希望就是我總掐他這一邊的臉,當我在他這一邊的臉上再無處下手時我就會停止了,而現在這個希望破滅了。我還就知道他是這樣希望的,所以才一直把他一邊臉完整地給他留著,等到這時候了才突然把一個恐怖托現在他面前。我覺得我這樣做就為讓他看到“真實”,而他一直所做的事情只有一個,那就是迴避“真實”。  

    於是,一天天過去,小肉坑,也就是秦老師所說的血口子,在他這邊一直完好的臉上也呈放射狀地擴展開來,呈現出遲早也會把他這邊的臉也整個覆蓋了的陣勢。

    對於我來說,事情到了這一步,在我們整個溝,只有被我已經弄成了這樣的馮石頭的臉才是存在的,其餘一切都虛無。就是我,我也要以超乎想像的勇氣才能正眼看一下這張臉,看一眼所感到的那種震撼毫無疑問對我的整個生命都是具有摧毀性的力量的。

    我是分裂的,分裂成了兩個自我的。一個自我是冷漠而機械的,冷漠而機械地執行著那一開始就設定好了的任務,並且無限地清楚成功是給定的,我絕對不可能遇到任何麻煩和阻礙,只要我只是一個老老實實完成那個“任務”的自動機,就一切和一切的一切都是站在我這一邊的,因為這世界什麼也沒有,什麼也沒有發生,什麼也不可能發生,我掐馮石頭的臉,不過是一切都是虛無之為虛無什麼也沒有什麼也不可能的表現而已。另一個自我卻始終也是恐懼的,恐懼秦老師知道了真相,知道了真相後會把我看成一個什麼樣的壞蛋,我想都不敢想她把我看成一個壞蛋;恐懼人們知道了,而人們又怎麼可能會不知道呢,應該是全溝的人都已經知道了,我恐懼他們知道了會有人找到學校來查明真相,找出罪魁,伸張正義;我還恐懼爹知道了,他會把我打個半死,特別是對我一生都會失去信心和希望,我想一想他會因為我這麼壞而對我一生失去信心和希望就渾身發抖。我最恐懼就是石頭的爹媽找到學校來,找到我。我這個自我認為他們不找上門來才怪了,他們早該找上門來了。我想一想到時候我該如何面對他們就抖得如篩糠似的。我的這種恐懼一天比一天強烈,可以說最後都達到了風聲鶴唳、草木皆兵的程度——達到了一片樹葉落地聲音也會叫我心驚肉跳的程度。  

    但是,與此同時,我卻在用整個身心,甚至於可以說整個生命在等待著、盼望著,等待和盼望著秦老師發現真相併把我視為壞蛋和給我她作為老師作為“人”應該給我的懲罰,等待和盼望著溝里人為伸張正義找到學校來找到我,等待和盼望著爹發現並活活把我打個半死,等待和盼望著石頭的爹媽找上門來不管他們給我什麼樣的懲罰。這種等待和盼望都成一種我整個生命的乾渴,成了它們成了現實我就得救了,就不再是死屍而是生命是人且生活在那有天有地有空氣有陽光有一切的美好人間了。在這種乾渴中我一天比一天明白我什麼也不需要,我渴望的就是這個世界有人做出“人”的反應來,對我如此殘害馮石頭這件事做出他們作為“人”應該做出的反應來,哪怕這種反應是讓我一生都完了,甚至於如他們所說死無葬身之地。

    秦老師、爹、馮石頭的父母,還有滿世界的的,出現這種的反應似乎是那樣正常、平常、簡單、自然,什麼時候都會出現,老早就出現無數次了,昨天沒出現今天無論如何也該出現了,今天沒有出現明天則怎麼說也會出現了。可是,什麼也沒有。一切風平浪靜。有的只是我對馮石頭的明目張胆的殘害在變本加厲、如火如荼地進行。

    就這樣,一學期過去了。我看到馮石頭的心裡悄悄有一種什麼樣的解脫和輕鬆啊,他那個麻木的希望讓他在想,這學期結束了,我對他的事也就告一個段落了,也許下學期我就不會再對他怎樣了,一切結束了,過去了。我心裡也有和他一樣的解脫和輕鬆感,真希望這個寒假無限長,永遠也不要結束,再也不要我到學校去,再也不要我和馮石頭同學甚至於同桌。  

    第119章 第 11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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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寒假天還是結束了。開校第一天,馮石頭臉上就增加了兩個小肉坑,也就是秦老師所說的血口子。他臉上原來的小肉坑作為傷口都已經痊癒,但密密麻麻如麻子的痕跡卻留下了,那是永遠地留下了。

    這樣過了幾天,石頭臉上血跡斑斑。我比上學期掐得更狠了,掐下的肉塊越來越大。對於我來說,這就是按照宇宙、世界、自然、人類、歷史的普遍必然規律的發展的必然結果,什麼也沒有,什麼也不存在,只有在普遍必然規律絕對支配下的一切。

    沒有一個人找到學校來,沒有一個人向秦老師打問馮石頭的臉到底是怎麼回事,我甚至於沒有聽到有人議論,而他們雖然通常不會站出來,卻總是會私下議論紛紛的。秦老師呢,就好像於長期的睡眠中終於醒過了似的再次發現了馮石頭的臉,向同學們驚問難道他爹媽過了一學期了都不能改一下他們懲罰的方式,再這樣下去他們就真把石頭的相給破了,還說:“他們是安心讓他屋頭斷香火!”但口氣卻是那麼平常,也跟就好像又睡過去了似的再不過問馮石頭的事情了。不過,這時候,馮石頭的爹媽卻有反應了。對於我,一切都是透明的,一切我都了如指掌。馮石頭的爹媽在過去的一學期承受的是什麼我完全能夠看見,也看得見他們也有馮石頭那個麻木的希望,就是一學期過去了,放了一個大假了,我就不會再對馮石頭做什麼了,他們就也當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切永遠過去了,結束了。他們沒有想到事情不是這樣的,所以,他們覺得自己不得不有所反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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