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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出去了,把屋外走了一圈,像是要找個沒人能找到的角落永遠藏起來,過了許多,卻又回來了。進門之前,把外邊的情形又看了看、查了查。進來後,對我說:
“我給你講的這件事情才發生沒幾年。也就才幾年過去了。打死就打死了,這幾年來有誰提起過。大家都已經把它忘記了。也只有一個辦法,就是把它給忘記了。我記得那第五個被打死的人,其實並沒有斷氣,也許還救得活。但是,臨散會時,領導幹部卻宣布這幾個人不管是死是活都要由他們統一處理,組織上統一處理,誰要是未經組織批准參與了這幾個人的善後事宜都將作為這幾個人的同謀來對待,作為□□分子的同謀來對待。還嚴令下去後不准私下議論,不准亂說亂想,不准同情這幾個人,等等。這是為什麼呢?無非是要證明他們是正確的,他們什麼都是正確的。這第五個人,據人們的傳言,上級並沒有組織人把他收屍,因為他還活著,據說在高觀山上躺了四天四夜,後來自個爬回家去的,爬回去沒多久就死了,也沒哪個過問,還不是就悄悄埋了。你看,在這個世界上,只要你被宣布為國家、人民的敵人,連親人都不敢來管你——這四天四夜裡這個人誰上山去看過?他的親人中誰去看他到底死了沒有?誰關心過他,誰為他做點什麼沒有?對這些,我們這些還活著的人無論如何也應該有個清醒的認識啊!”
爹再一次出去進來後如是對我說:
“這幾個人,其實做錯了什麼呢?無非是說了對領導和當權者不滿的話,無非是平常讓領導看不順眼。當然,他們中間有人也的確說過對社會不滿的話,用他們的話說就是攻擊社會。但是,不管是對領導不滿還是對社會不滿,他們的下場都因為領導要樹立他們的的絕對權威,樹立他們什麼都是正確的,他們什麼都是在為老百姓、為人民,他們吃苦在前,享樂在後,他們是老百姓和人民的大救星、大救世主,他們絕對大公無私,絕對在全心全意為人民謀幸福。就為了樹立這個,就為了在老百性心目中樹起這個形象,而不用這套辦法,這個形象在百姓心目中是樹立不起來的。
“人就是這樣,就算你真是他的大救#星、救#世#主,他也會反對你,不接受你那一套,寧肯吃苦受難也偏不要你給他的啥子幸福、美好。其實這是人的本性。其實救#世#主、大救#星不能說明啥子。也許人之所以是人就是他恰恰要反對救#世主,反對大救#星,不管救#世主、大救#星是不是真的,也不管沒有了救世主和大救星他就要吃苦受難,就要滅亡。所以,想當救世主、大救星的人本來就是當不成救#世主、大救#星的。但是,他們可以利用手中的權力和武力把人整得服服帖帖,個個都不敢吭聲,具體也就是我給你講的這件事的那套辦法。用了這套辦法,他們救世#主、大救#星的形象也就建立起來了,不當他們是的人也當他們是了,還心服口服。這時候,謊言不用重複一萬遍也就成了真理了。所以,對人,對老百姓,權力和武力的作用要多大就多大。娃兒,你一定要面對這個事實。”
爹講的這些話,時常讓我感到有“閃光”的碎片。也可以說是真理的碎片。當然,總體上我是絕對無法接受的。對於我,“真”是絕對的,顯明的,照耀整個宇宙的,人人都看得見的,就像當年高觀山上那個異象一樣,而對於這個“真”來說爹所說的是不能接受的,所以,我也就不可能接受它。不讓自己生活在“真”的光照中,是我想都不敢想的。
爹說這些話,經受著恐懼的折磨,我不知是我的靈魂已本來就有了他靈魂中那種恐懼,還是受到了他的感染,也本能地為他捏著把汗,害怕他對我說的這些話被他人聽見了,害怕就因為他給我說了這些而突然有人闖進我們家中將他帶走,讓我們一家人都完了。但我告誡自己,無論在什麼情況下我都是,也只能是一塊岩石,在什麼情況下都是什麼也沒有發生,什麼也不可能發生。而爹,有一次,他說著說著竟對我床上隆起的被子起了一種心思,終於沒能克制住,停止了他的說話,裝著理被子的樣子過去把被子揭開來看,看了還去看床下面。他顯然有一種什麼東西被調動起來了,把我床底下看過之後還看了我的桌子下面,而這時候他已經完全沒有掩飾和裝模作樣了,把他就為他無端的疑心和恐懼才這樣毫不遮掩地表現出來了。看了我的桌下了,屋子已經沒有地方可查看了,但是,顯然,他的疑心反而更大了,用那樣一種眼神把我看著,不說話,看了一陣之後才說說:“禹娃,你這屋子裡沒其他人吧?”我都感到他身上的汗毛這時候也都倒豎起來了,說:“沒其他人。”他還看著我,我感覺到在這一瞬間,他對我都是懷疑的,他從我臉上看不出什麼,目光滑向我的袖管,他看我的袖管的眼神,我感覺就是懷疑我在屋裡藏了一個人,而這個人十有八九就藏在我的袖管里的眼神。我看著他,覺得自己這時候已經把他整個人生都看明白了,它如淺而清澈的一汪水一樣在我面前——水底的一切盡收眼底,而盡收眼底就是,他的一生一世都將是為這種恐懼的支配和操縱的一生一世,他已經永遠完了,不存在了,只有這種恐懼才是一切。他不知道這一時間,我是多麼多麼可憐他為他悲哀啊,也想到了人要是活到了這份上,活在這樣一種恐懼之中,那是何等可悲可憐啊。
他給我說完了高觀山上當年發生的那件事他想要對我說的一切之後,突然像是一下從這件事擺脫出來了,也擺脫了他的恐懼而斬釘截鐵地對我說:
“其實這兩天我給你講的這件事沒啥子了不起。把它放在整個社會中一看,簡直不足掛齒。對整個社會、整個時代來說,別說打死幾個人,就是打死再多的人也算不了什麼。就像踩死一些螞蟻。這是誰都會這麼說的,因為這是事實。你不是沒聽他們說,老百姓的一條命還不如一個爛紅苕。縱觀古往今來的一切,他們說的確實是一個真理。連人的一條命都不過如此,還不說人的啥子人格、個性、尊嚴。古往今來要想保住自己的人格、個性、尊嚴的人沒有一個會是有好下場的。我這兩天給你講的這件事的那同一天,我們全縣至少有二三十個地方都在開同樣的大會。據人們的傳言,有的地方這天打死的人比高觀上還要多。據我所知,我們一個公社就打死了十多人。照這樣算下來,我們縣這一天還不打死一兩百個人。光我們縣的這一天就是這樣,算一算全國有誰說得清。而這些人都是啥呢?並沒有一個殺人放火,大都是說了些他們聽來不順耳的話而已。當然,具體數字老百姓是不會讓你知道的。人是他們在打,對錯也是他們在說,什麼事都是他們在安排處理,老百姓只能聽傳言,私下裡悄悄議論。老百姓能怎樣。能當個旁觀者就不錯了。
“古往今來都是這樣的。也沒哪個把這些活活打死的人放在心上,只求自己安分守己,不被揪住把柄就是了。自己的生命只有自己想法愛惜,自己的生活只有自己想法去創造。當然,也不能否認他們有一天不把這些事提一提的,但那又怎樣呢?還不是認個錯,把責任推到個別人頭上。這個別人也還不都是在他們內部的爭權奪利中失敗了的人。成者為王,敗者為寇,我們世界的事情歷來都是這樣的。只要你是勝利者,你在台上,你手中握有大權,你就永遠是對的,你基本上、總的說來、大方向上、路線上是對的、光明的、正確的,你干盡了傷天害理的事也有那些成了你手下敗將的人頂著,大不了你出來做個檢討,承認個錯誤,你也可以說你的方向錯了,路線方針錯了,但你的心是好的,純潔的,革命的。這樣老百姓就感激涕零,連呼萬歲萬萬歲了。這個世界就是這樣,古往今來都是這樣。這是永遠都沒哪個人改變得了的。真正聰明的、正確的也就是並不是去改變它,而是順應它,順應它的規律,讓自己手中有權力,只要自己手中有權力那就是你的什麼都是對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