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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想站出來做點什麼,打破這種沉寂,僅僅是打破這種沉寂,但就像我當初不吃不喝不動在床上躺七天七夜一樣,終究是什麼也沒做出來,什麼也做不出來。我也希望爹能夠做點什麼,但顯然爹也和我一樣,什麼也做不出來,除了發抖外。
就這麼又過了一陣子,“總負責老師”輕描淡寫地說:
“你們現在可以走了。”
但是,我們仍然不動。經過控制,我們傳出的發抖的聲音的次數已經少了,但每一次的頻率卻高了,聽起來更尖銳,更讓人心驚。
看到我們這樣子,“總負責老師”明顯高興起來了,甚至於還有了一點憐憫之色,但是,也更憤激了,更不掩飾他的情緒了,流露出露骨的輕蔑厭惡之色。他不無激動地說:
“你們既然要這樣,那我們還有什麼話可說!我們已經把什麼都給你們講清楚了,還過去一直在講。我想我們最能對你們說的也就是剛才我所說的。你們想想我們還能不能把它增加或減少一個字。其實我們也本沒有說什麼,不過是要你們,特別是你張小禹本人,給我們一個最後的態度,我們一切都會也只會依你最後的態度——當然要是非常明確、我們對它各方面都感覺滿意的態度——而定。一句話,一切都掌握在你們自己手中而不是我們手中,過去是,現在也是。有一句俗話說得好,既不想要現在,又何必當初。我們真的不知道你們這是什麼意思!”
爹用手擤了擤鼻子,往前動了動,好像要說什麼話了,但是卻終究什麼話也沒說出來了。沉寂,地老天荒的沉寂。一陣顫抖掠過爹和我身上。是的,這一次就是一陣顫抖從爹和我兩人身上掠過,我們擁有的是同一個顫抖。
“總負責老師”更加情緒化地說:
“你張小禹一貫與我們對抗,從開頭到現在都是如此,還不說你還在變本加厲!你張小禹在歷次考試中搞的那些名堂,不是我們不清楚,而是一清二楚,只比你個人還清楚!你以為你是能夠與我們對抗的,有能力與我們對抗的,你最終一定能在對抗中把我們戰勝,甚至於打倒!而你們就從來不去想想,你們到底算老幾,是不是拿得上手,稱得出重量!
“我們也不是沒有提醒你們這點,我們以前所說的一切,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是這個意思,只是這個意思!我們本來早就可以叫你張小禹粉骨碎身,這輩子也別想爬起來了,就是你要做一個最一般、最低下、人人都瞧不起,甚至於連自己都看不起自己的人我們也都可以叫它成為你的幻想!說句不好聽的話你就是在我們手心裡攥著的,想把你捏成什麼樣子就捏成什麼樣子!
“我們沒有這樣做,還一直在給你機會,那不是在向你示弱,更不是因為我們就對你有什麼天然的什麼不能這麼做,至多不過是我們在可憐你罷了。
“有一句話你們不是不知道,槍打出頭鳥。你張小禹就是那隻出頭鳥,還更要去當那隻出頭鳥!而一隻出頭鳥算得了什麼,無數的槍口都在把它描著!你要出頭是你個人的選擇,你挨槍打那也是你的命運,這怪不了誰怪不了別人!
“我要說我們根本就談不上對你採取了什麼行動,根本就還沒有真正對你做過什麼!它們遠不是我們做不出來,我們沒有條件沒有權力做,而是太容易太方便了,在我們的權力範圍內,也在我們的條件範圍內!可以毫不誇張地說,我們完全可以叫你死無葬身之地!你過去是、現在是、將來仍然是我們手中的玩物而已!你張小禹的錯誤說白了就僅僅是沒有給自己定位,不過是個玩物卻沒有玩物的樣子!”
我熱愛的是真相,我要逼出的就只是真相,對於我真相就是一切,見證了真相,不管那真相是什麼,這對於我就是一切的一切。“總負責老師”這麼叫喊之後,我感覺到又有某種真相被我逼出來了。也許“總負責老師”這麼叫喊之後感覺到無比的快意,但是,因逼出了某種真相,我也感覺到某種快意,而且這是一種高級的快意。但是,我和爹仍然在發抖,什麼話也說出不來,什麼也做不了。
爹又做了一下想要做點什麼說點什麼的嘗試,但還是什麼也沒有做出來和說出來。接下來他們讓沉寂拖的時間更長,沒有叫我們離開,也沒有叫我們離開的意思,就那樣僵持著,他享受著他們能夠享受到的,而我和爹則不時地抖一下。
在我的感覺中是不知多麼漫長痛苦的時間過去了,“總負責老師”調整了一下自己的姿勢,坐正了一點,回過頭去看著別的老師,以努力克制著對我們的厭惡和鄙視,要暫時給我們一個憐憫和施捨,也可以說是再給我們一次機會的那種樣子和語調說:
“你們看是不是叫他們留下來,我們把他這次考試的卷子提出來當著他們的面改?看一下他今天考試的情況怎麼樣?”
幾位老師仿佛是在對“原則”那樣的東西深思熟慮地沉吟。最後唯唯諾諾地說:“這個辦法可以……再給他們……算是給他們一次機會吧……不過還是要由你來決定……因為,因為,這畢竟還是有點超出原則和慣例……”
於是做出了把我今天考試的試卷提出來當著我們的面批改的決定,也這樣做了。在整個過程中,我仍然動也沒動,也仍然不時抖一下。而爹,我側眼看了他一下,發現他已經而無人色,滿臉虛汗。
改完之後,“總負責老師”指著我各題都給了分,也給了總分的卷子說:
“你看,就是你這次考試也仍然處處都全面地體現出了你身上所具有的我們對你說的所有那些特性,特別是那些主要的特性,也包括我今天找你們來一開始就告訴你們了的那種特性。
“這份卷子你們帶回去,分數我們也給你記錄下來,算是承認了你今天的考試,即使這是有違原則的。上次這份我們沒有也無法給你打分的卷子你也一同帶回去。本來這幾次考試,也包括這兩次考試,因為我們賦予它們有特殊的意義,學校規定是不能把試捲髮下去的,要留著存檔。你們面臨畢業,按規定我們要給每個學習生建立檔案,而且這種檔案也已經建立起來了。
“你們也知道,對一個學生建檔,那是極其重要的,是學校和社會對一個學生的監督、管理所必需的,檔案中記錄的是學生身體狀況、政治面貌、人格風貌、道德水準、學習成績等等,它直接關係到這個學生能不能繼續求學,有沒有繼續讀書和升上我們高一級學校的資格和權利,還可不可以是一個學生。在我們社會裡面,一個學生能不能繼續求學,有沒有繼續讀書和升上我們高一級學校的資格和權利,還可不可以是一個學生,首先就要看我們在他的檔案中的記錄,他的學習成績那還在其次。
“今天能夠叫你們把這兩份試卷帶回去,是因為我們雖然已經給我們公社,包括村小和中心校你們這個年級的學生們都建立了檔案,但還沒有給你張小禹建立檔案。就只是沒有給你張小禹建立檔案。如果已經給你張小禹建立了檔案,我們就沒有權利做出叫你們今天把這兩份卷子帶走的決定了,就得把你們這兩份卷子情況如實地寫進你的檔案里了。我們給其他學生都建立了檔案,還沒有給你張小禹建立檔案,是因為我們正在考慮要不要給你建立一份檔案,這個檔案又如何建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