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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這個樣子深深地震撼了我。
見了我,他以那樣軟弱無力、哀怨的聲音說:
“禹娃,我叫你出去你還真出去了呀!”
我沒說什麼,當然也沒什麼可說,只是靈魂深處的那種哀鳴的大概意思是:誰才能救這個人,誰才能幫助這個人。
我沒說什麼,還沒有從看到他這樣子而引起的震撼中醒神來,他就變成了另一副模樣了,歇斯底里地發作起來了,全身顫抖,猶如一下子從一片寒風抖索的枯葉變成了呼嘯的北風。他令我趕快抬來板凳脫了褲子躺好,他則風快地去拿黃荊棒去了。
第111章 第 111 章
太陽·第八卷 、“把它們全部納入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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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到這裡,對我的作文事件也沒什麼可說的了,但我覺得有必要專門用些文字概括地寫一下爹、張芝陽、張朝海,溝里所有“權威人士”,還有其他人,總之,所有針對我的作文對我進行過說服教育的人他們到底給我說了些什麼,他們老說歷史和現狀如何如何,他們到底是如何向我描述歷史和現狀的。我前邊當然已經寫了一些,但那只是隻言片語。他們當然要給我講很多很多了,從古代講到當代,從國外講到國內,從天上講到地下,從地下講到空中。他們當然首先要從話語上說服我,再鋪以其他手段。所有的人只要他開口對我說我的作文不對,他們都一定要擺事實講道理講我的作文為什麼不對,而且也一定要儘可能講得詳盡、透徹、全面,以求他能夠多少解決我的問題,從下次起我就不再那樣寫作文了,至少是有所改變了。張芝陽那次把我攔在茶壺嘴,就給我講了幾個小時,這我們在前邊寫過了。爹把我關起來抄那些他所說的合格的文章、真正的好文章,抄了一個月,這一個月內他給我講的比張芝陽那幾個小時內講的都不知要多多少了。還有像張朝海那樣的,就多少次專門上我們家來把我叫到他跟前給我擺事實講道理。還有其他人。太多太多了。
我要用一些專門的文字概括地寫他們到底給我講了些什麼,主要是因為他們給我講的這些最終對我產生了一個致命的影響,也可以說讓我有了一次重要的經驗。這個影響,這個經驗,對於少小的我來說,是我人生最重要的事件之一,儘管要把它寫好,寫清楚,是那樣困難。而我又能夠不去具體寫他們每個人說的什麼,不寫爹是如何說的,張芝陽是如何說的,張朝海是如何說的,三叔是如何說的,我三舅和三姑父是如何說的,女知青小彭又是如何說的,只是概括地寫一下他們所有人都是如何說的,是因為他們所說全都大同小異,他們的思想主旨是完全一樣的,他們所舉的事實、例證也都是那些,可以說,他們給我說的本身就不過是同一話語從不同的嘴裡說出來了而已。絕對沒有一個不同的聲音,沒有什麼比這個給我留下了更深的印象,也對我的人生產生了那樣大的影響。
他們首先說的就是,我是生活在現實之中的,我必須得面對現實,遵循現實的規律辦事和做人,如果我不面對現實、不遵循現實的規律辦事和做人,那就只有死路一條,這種事例在現實和歷史中太多了,舉不勝舉。而像我那樣寫作文,就是不面對現實,脫離現實,違背現實的客觀規律,而且相當嚴重,要不我還是一個孩子,就已經完蛋了,這輩子完蛋了。他們說物質決定精神,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我首先得在這世界上生存下去、活下去,才談得上其他的,而我的作文顯然在把我引向死路,引向我在這世界上生存下去和活下去都困難甚至於不可能的地步,他們並不是從來也沒有看到過有像我這樣的,但就給我說老實的,那些人全都無一例外地毀滅了,甚至於在這個地球上屍骨無存。他們說,“文章高八斗,當官的不點頭”,現實就是從古到今都是文章高八斗,只要當官的不點頭,你有上天的本事也只有無奈,只有屈服,只有要麼你改變自己迎合當官的,給當官的抬轎子、吹喇叭,要麼你就抱著你的文章滅亡,可恥的、連一點起碼的人格尊嚴也甭想要地滅亡,灰飛煙滅。
他們對歷史講得最多,通過歷史來證明,現實就是這樣的,世界就是這樣的,人就是這樣的,我別無選擇。
他們說,我們世界有文字記載的歷史就有幾千年了,經歷了無數個朝代。每一個朝代的人群都是由統治者和被統治者構成,被統治者歷來就是用奴隸、奴僕、下人這些稱呼,他們世世代代過著艱難困苦的生活,衣不蔽體、食不果腹,在烈日酷暑、水深火熱中勞作,生產出勞動產品,以供統治者過奢侈、糜爛的生活,統治者對被統治者有著生殺予奪的權力,把他們當作牲口、草木一樣的東西對待,在較古遠的時期,甚至於還把他們當作牲口在市場上自由買賣。
爹告訴我,奴隸被戴上腳鐐手銬,臉上刺著字,脫得□□,比牲口還不如地展列到市場上,奴隸主以奴隸的強壯、肥瘦論價格。他說,時常是把奴隸一家人牽到市場上賣,一家人各有了不同的買主,那一家人從此就分開了,天各一方,再不能團聚,就是嬰兒,也再也見不到自己的母親了。奴隸主可以任意鞭打、驅使奴隸,把他們當馬騎,當貓玩,反正是怎麼都可以。奴隸受不了苦難,若發生逃跑,那抓回來輕則挖眼拔舌,重則截肢斷腿,甚至於凌遲處死,五馬分屍。
最讓我心驚的是奴隸主用活人給他們陪葬。當然是用奴隸給他們陪葬了,少則陪葬幾十幾百人,多則幾千上萬,爹說迄今為止考古發現的歷史上最大的一次陪葬活埋了二十幾萬奴隸。奴隸主在陽世一輩子窮奢極欲還不滿足,還要把驕奢淫逸的生活帶到陰間,做了鬼也需要有人服侍,需要有人為他們勞作,需要有人供他們享樂。這就是他們活埋奴隸的理由。
統治者住高宅大院,華麗的宮殿,不勞而獲,出有車、食有肉,綾羅錦緞,奇珍異寶,山珍海味,天底下一切可能被他們收羅來的上品、極品,他們都會盡羅到自己名下,權勢越大的統治者擁有的就越多。我們世界的封建王朝的時代達兩千多年,結束還是一百多年前的事。這兩千多年裡,每位皇帝都有三宮六院,成千嬪妃,她們都是天下美女。我才懂事就聽人們說這些,還天真地問:“皇帝要這麼多美女來幹什麼?”他們說:“幹什麼?一為皇帝享樂,二為顯示當皇帝的排場。”
爹給我講,那時候,官越大,妻妾、侍女、丫環就越多,每個大官府內都是美女、佳人如雲,就是為顯示大官府的地位和氣派。皇帝是最大的官,嬪妃、侍女、丫環自然就比誰都多。她們沒有一點人生自由,終身囚禁在深宮大牆內,連親人也不得一見,所謂“侯門一入深如海”,那是一點也不虛的。她們大多數一輩子也沒有被皇帝“臨幸”,有的人老珠黃、頭髮斑白了連皇帝的樣子也沒有見到過。儘管如此,皇帝每年還是要向天下廣召美女,就像我們今天的生產任務一樣,層層落實,全民動員。被看上的女子,如果無權無勢,無錢疏通官府,管你願不願意搶去就是了,不從者,就以欺君之罪論處。高官顯爵,勾結官方的地方惡霸,強搶民女的事就更多了,各個時代、各個朝代都舉不勝舉,得到伸冤了的寥寥無幾,幾乎可以忽略不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