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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特別地想像了上帝的存在,天堂的存在。我想像,我死後不是下到地獄,而是升到了天堂,來到了上帝的身邊。天堂就像人們最美好的希望一樣好,人(的靈魂)生存在這裡什麼也不缺,要什麼有什麼,想怎樣就怎樣。可是,不管過得多麼幸福,“我是誰?”的問題不是一樣的嗎?我想像,在這裡,就算我會迷戀天堂的幸福生活而忘記了這些問題,但是,我絕對不可能永遠忘記它們,這不但不是能夠以我的意志為轉移的,而且,面對這些問題時就一切幸福都索然無味,甚至於是一種恥辱了。也只有面對這些問題時,我的生存才是真實的,才站到了真實的地基上來了。
總之,就算在天堂,在上帝身邊,我也遲早會如我現在,如我此時此刻一樣想到這些問題,面對這些問題。什麼才是這些問題的答案呢?不是上帝嗎?好,我去問上帝。我想我一定會這樣的。上帝會怎樣回答呢?上帝會回答說:“我就是你是誰,你從何處來,往何處去的答案。”我問:“那麼,上帝你從何處來,往何處去呢?”我一定會這樣問,因為我是真誠的。上帝能夠回答我這個問題嗎?我同樣如此震驚地看到,不能。上帝不能回答。我看到,如果上帝是存在的,那麼,就算它是萬能的,天地萬物都是它締造的,它也遲早會有這樣一天,在這一天中,它創世、造物的行動暫時停下來了——它也需要休息一下不是嗎?——它坐在那裡,看著自己的造物,周圍一遍寂靜,突然,問題油然而生:“我從哪裡來?往何處去?我是誰?”它看著它們,這幾個問題。如果上帝是足夠真誠的,那麼,這幾個問題一定會令它毛骨悚然,令它頓感它的全部創造,還有它自己是一遍虛空和黑暗……總之,萬能如上帝面對這幾個問題,也不可能和我一個毛孩子面對它們有任何真正的不同。
可是,上帝不就是這幾個問題的答案嗎?天堂不就是這幾個問題的答案嗎?因此,如果一定要設定上帝和天堂是這幾個問題的答案,那麼,上帝要麼把天堂建成地獄,要麼早就悄悄從它的宮殿的後門逃走了,去不論什麼也找不到的地方找它“從何而來,往何而去”的答案去了。這是什麼意思?因為上帝本身不是,也不可能是這幾個問題的答案,而上帝卻又要你承認它就是這幾個問題的答案,它不對你採取地獄般的統治還能怎樣呢?除非你不是“人”,而是蟲子,是像爹媽他們所希望的那種“好孩子”,我們世界所希望的那種“花朵般的孩子”,是小狗或老黃牛之類。然而,你是“人”,不是蟲,更不是“好孩子”、“花朵般的孩子”,所以,對“人”來說,天堂只可能是地獄,或者說他在天堂只可能受到地獄般的對待,天堂只可能對蟲子和“可愛的孩子” 、“花朵般的孩子”、小狗和老黃牛才是天堂,而在這個“天堂”裡面,如果上帝是足夠真誠的,那麼,它不會早就逃走,去什麼也找不到的地方尋找它要找到的“一切”去了,更準確地說,去尋找可以把永生的它化為永恆的灰燼的烈火去了嗎?
所以,對所謂上帝,天堂,我想像到最後,做出的“決定”是,如果我死後一定得要麼上天堂,要麼下地獄的話,我一定選擇下地獄,因為,地獄雖說是地獄,和天堂並沒有差別,但它並沒有說自己不是地獄而是天堂,所以,它至少還有自知之明。老實說,我還想像了我自己就是上帝的可能性。然而,既然上帝在我想像中是那樣,所以,我想像自己是上帝,也不可能看到一點希望和光明。
這裡,我簡單地敘述了我這些烈火般的“想像”。在這些“想像”中,我竟然看到,不管宇宙,存在,生命的圖景是哪一種,它們都是一樣可怕的,“黑暗”的。也許可以說,說到底,活著就是一切,什麼“我從哪裡來?往何處去?我是誰?”的問題終究是無聊的。可是,我看到,還不能說人必然提出這幾個問題,而是人就是這幾個問題本身!也正因為如此,所有的答案都是無意義的,除非我本身、人本身、存在本身就是它們的答案,絕對不可能有任何事物,這種事物不管作為人格化上帝而存在的事物,作抽象的據說是回答了宇宙中的一切問題的數學公式的事物,都不可能是它們的答案,答案只可能就是存在,就是一切,就是存在本身、我本身。可是,我本身、人本身、存在本身是它們的答案嗎?如果是,還會有這種提問,這種焦慮嗎?
總之,我在所有一切可能的宇宙、存在、生活、人生圖景中看到的都是“黑暗”。我能夠說出我在不論哪一種可能的宇宙、存在、生活、人生圖景中看到的“黑暗”是什麼嗎?當然不能。我能說的只是,雖然給“黑暗”一詞加了引號,卻不是說我體驗到的就不是黑暗,它並不比我們所能想像和體驗到任何一種黑暗更不像是黑暗。但是,我真正對這種“黑暗”的接觸卻還不是在這些所謂“烈火般的想像”中。而是有一天,我站在大婆的屋檐下,突然如此意識到,宇宙、存在、生命、人生的圖景不管是哪一種(對於“我是誰,我從哪裡來,我往何處去”的問題來說)都是“絕對的沉寂,絕對的黑暗,絕對的恐怖”,我作為人,作為我自己,把這種“絕對的沉寂,絕對的黑暗,絕對的恐怖”完全承擔下來就是找到了“答案”,可是,沒有任何人能夠承擔它,如果鬼神存在,上帝存在,它們也一樣不可能,絕對不可能,註定不可能,集全人類甚至於鬼神力量的總和也不可能,這是一切生存,包括鬼神、上帝的宿命。
在我產生這一意識的這一瞬間,我如此感覺到一個幽靈般的“黑暗”飄然進入我生命之中了,我感到這個“東西”就來自於“絕對的沉寂,絕對的黑暗,絕對的恐怖”,是它的一小塊,可是,儘管只是一小塊……怎麼說呢?雖然我不能把我這時感到的、我自以為發生在我生命中的這個事件敘述出來,但是,對於我來說,就是當年高觀山上那個幻象對我的衝擊也不及這一小塊“黑暗”飄然進入我生命之中了。我連忙跑出去玩耍,強迫自己跳呀,笑呀,就為忘掉這一時刻,因為我只能忘掉它而不能把它,這一小塊“黑暗”清除。說實在的,這時候我還相信我看到了、看清楚了,雖然我曾經“決定”死後如果必須在要麼升天堂、要麼下地獄之間做出選擇,我一定選擇下地獄,因為地獄說到底還有自知之明,但是,“人”這種存在,包括鬼神,卻是不論在天堂,還是在地獄,他們都會以建造天堂的名義把天堂建成地獄和蟲子的樂園,把地獄的名字改成天堂,這就是說,我選擇下地獄也和選擇升天堂是一樣的,在地獄之中也一定有一個所有小鬼、大鬼、魔鬼都不能違背的“第一條第一款”——必須把地獄說成天堂並裝出一副在天堂中過活的樣子,那些不肯如此的“人”、“鬼”、“神”,將把他們送到……送到哪裡去?我的“家園”到底在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