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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絕望的,完全絕望的,我不可能改變自己和超越自己,我也不願意改變自己和超越自己。也許爹之所以對我是絕望的,就因為他潛意識裡明白我是絕望的,完全放棄了的,他看到的我、面對的我只是一個幻影,或者是凍結在一坨絕對不可能融化和將其破開的冰里的一具死屍,只是看起來有個人樣子和是我的樣子而已,就跟當初三叔送給我的那個玻璃球一樣,玻璃里的花朵看上去那麼逼真、鮮活,其實那不是真的,這些花根本不是花,只不過是無生命的玻璃而已。
第44章 太陽·第三卷 、自毀前程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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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樣,兩周過去了。我本來以為它永遠、永遠、永遠也不會過去。
去考試的前一天晚上的一件看似無關的小事不能不提,儘管它只對我個人才有意義。
表面上看,和爹比起來,他動盪不寧,狂躁不安,就像沸水、狂風和烈火,而我則自至終是一塊鐵石,可實際上,這兩個星期,我內心所經歷的恐懼、焦慮、惶亂、絕望,各種複雜矛盾的不能原諒自己和饒恕自己的心理是無法言表的,我才真的在沸水、狂風和烈火里,儘管我一貫如此,從來如此。
對於我來說,所有的人都是人,但我卻是這個世界裡的一塊土,我需要考試,我必須有前途脫“農皮”,但是,這要我首先是一個人才可能做和做到,而要從一塊土變成一個人,卻是誰也不可能的,我每時每刻都在為由一塊土變成一個人而努力,沒有人知道我為此都做了些什麼、付出了多少,但我每時每刻都在為自己不可能由一塊土變成一個人而不能原諒自己和饒恕自己,我還每時每刻為自己實際和人人沒有兩樣,根本就不存在我是土人家是人這樣的事情,人家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和應該做到但我就是做不到、不願意做到而不能原諒自己和饒恕自己。
我想像那考場、那試卷、那些老師和考生們,我只有絕望,因為,它們是存在的、真實的,卻是我永遠也不可能到達的,我只有到達宇宙之外才在真實和存在的它們中間,而我卻始終在和永遠在宇宙之內,不可能在宇宙之外,這是客觀規律所決定死了的,所以,我即使在它們中間,那也是假的,只是暫時看起來像是那麼回事,事實卻會最終無情地證明絕對不是那麼回事,我不在宇宙之外、到達不了宇宙之外,而只要我不在宇宙之外、到達不了宇宙之外,我就沒有也不可能有任何真實,不管它們是考試、考大學、脫“農皮”,還是別的什麼。
我始終是沉默的,如一塊鐵石,這是因這一切我只能自己承受。但這正是我不能原諒和饒恕自己的原因,因為事實上我和誰都沒有兩樣,不可能我是土別人是人,別人是土我是人,我不在他們所在的世界,我距離世界無限遙遠。我始終也在為讓這個事實對於我就是事實,為人人是人我也是人,人人在人人的世界、我也在這人人在的世界而努力,沒有人知道我為此都做些什麼、付出了什麼,只是它註定毫無結果,因為對於我,它就像由一塊土變成一個人、從宇宙之內到達宇宙之外一樣,是絕對不可能的。
考試前一天的晚上,我正在燈下“複習”,聽見爹對哥哥說:
“民娃,明兒天等我們上街了,你就背個背兜上街來。背個小些的背兜。要估計我們到了鄉小了你才出發,來了就到學校來找我。那時考試可能已經開始了,我有時間了。”
“嗯,”哥哥應道。
我曾經因為想像死亡和看到別人的死亡而感覺到自己就像飲到了冥河的水一樣。一聽到爹和哥哥的這兩句對話,我的感覺不是一飲到了冥河的水,而是整個人一下子墜入了冥河並整個人都成了冥河的水、整個冥河的水。我相信這一瞬間我都是喪失了意識的,等意識恢復了,我的心在哀鳴,這是流血的哀鳴。這是因為我本來還有些希望和幻想,祈求自己在明天的考試里至少能夠有所斬獲,可是,聽他們這麼一說,我的希望和幻想就完全破滅了。沒有人想像得到我有多震驚、多沉痛,我心理上的眼睛睜得有多大:難道這就是命運?這就是冥冥之中自有安排?但是,為什麼要這樣?為什麼一定要對我這樣?
我還真想撲過去跪在爹面前不喊大叫,讓他清醒,讓他覺悟,讓他明白,他既然把什麼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了,卻為什麼就看不到一個小小的背兜已經將他的希望全部毀了。但我能幹什麼?我只能沉默地接受我的命運,接受這一瞬間對我的命運的決定,哪怕它決定的是我的一生。
爹讓哥哥背個小背兜上街是要把他存放在他的“好朋友”家裡的幾斤苕干和爛苕皮叫哥哥背回來。這些東西是他從一個人們稱之為“上方”,我後來知道是北邊的外縣偷偷買回來的,他每年都要這樣,為的是我們一家人度過一年裡那青黃不接的兩三個月,但是,這種買賣是不合法的,他怕幹部清查,所以,每次買回來後都要先放在三官場上的那個“好朋友”家,過幾天才去背回來。這樣,“好朋友”多次偷我們的東西,差點把爹氣絕,但爹仍然不敢把這些東西直接拿回家,一定要在這個“好朋友”家放些日子。我後來還知道,那些爛苕皮一半是算別人送的,一半算是爹他們向別人乞討的。
爹叫哥哥背個背兜上街那沒關係,而是爹叫哥哥背個小些的背兜,一聽這個我就知道哥哥一定會背我常用的那個背兜了。這個背兜在我們家就被稱為“小背兜”,是爹親自給我編的,也是我干農活專用的,一家人已經習慣把它看成我的背兜,而它對於我就是“我的背兜”,對於我已經高度“我”化了。雖然恢復高考後爹已經儘量減少了我的農活,但是我還是時常得干農活,這個背兜還是我專用的,仍然是“我的背兜”,我看見它仍像看到了“我”。
為什麼我聽見爹和哥哥這麼兩句對話,或者說我知道哥哥明天一定會背我那個“小背兜”上街,我就知道自己明天的考試完了,徹底完了呢?
我,對於我自己就是一堆罪惡的、不可藥救的東西,我和我的世界整個都是我“自己”,什麼都是我“自己”,而這個“自己”什麼也不是,只是罪惡和不可藥救,與我們一般所說的世界和宇宙沒有關係,除非我能夠到達宇宙和時空之外,否則,我不是也不可能是在宇宙之中、世界之內、人們中間,不是也不可能是人或任何世間存在物。這說起來很抽象矛盾,令人費解,但它對於我卻是不可能更穩定入骨的體驗,還是以生動形象的幻覺的形式神鬼都無法否認地擺在我面前的。
所以,我寄希望於明天的考試的就是我能夠多少走出我的“自己”,走出我的的“世界”,進入到人們那個世界中去,哪怕僅僅裂開一條縫,人們那世界射進來了一線光,我在明天的考試里也不會完了,不會得零分或不是零分卻比零分還不堪的一種分數。可是,聽爹和哥哥那樣說,我就知道了,明天我考試連凳子都不會有,我將坐在哥哥背來的我的那個小背兜上考試,而這樣一來,我就是想得到人們的世界射入我的世界的一線光也絕無可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