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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向我如電閃雷鳴般傾倒“總負責老師”這次對他講的話:
“總負責老師今天特地留下我,就是為了讓我回來告訴你,通過,還僅僅是通過你這幾次考試來看,你在知識掌握能力訓練方面的問題還是另外一個問題,一個次要的問題,雖然並不是不存在問題,而是確確實實存在著問題。
“你的主要問題是,你把自己絕對凌駕於學校和老師之上!這才是你身上真正的問題!這也是他們在那一次數學競賽上就已經明確地告訴你了的。
“他們說,他們本來對你寄有希望,你能夠有所改正,雖然不是也不可能是很大的改正。但是,通過這幾次考試,他們發現你不僅沒有絲毫的改正,還有更加惡劣的發展!老師們說,這讓他們非常驚訝,但更覺得在情理之中!
“老師們也本來就對你說了,以後要通過你在中心校的考試全面發現和掌握你的本質,第一次,也就是那次你得了20分的數學競賽對你的發現和掌握僅僅是一個苗頭、一個跡象。他們沒有也不會將你一棍子打死,更多地是對你抱有等待和觀望的態度,寄予期望的態度。而通過這幾次考試,雖還不能說就已全面掌握了你的本質,卻已發現事情不是他們的當初想的那麼簡單,你的本質很有可能全面是壞的。
“不過,他們找我去的真正目的是,現在仍然對你寄予希望,還要繼續對你進行觀察和了解,本著以關愛為主、治病救人的態度。他們要我回來告訴你要作一次認真深刻的反省,雖然依你已暴露出來的情況來看,要找到根子至少目前你還不可能,不過,至少你也應當有所覺悟,從下次考試起以一個不是全新的也是相當不同的形象出現在他們面前……”
他說得那麼帶勁,就好像他已經和“總負責老師”融為一體合二為一了,連“總負責老師”都只是“總負責老師”的化身,要他才是“總負責老師”的本體了。不過,也和他每次向我轉述“總負責老師”們的訓話一樣,不僅那樣陶醉和興奮,還有情不自禁的、露骨的幸災樂禍。事情仿佛是,他平時對我的評價和斷言雖然比起“總負責老師”所說的這些那是有過之而無不及,但他對自己並沒有充分的信心,而現在他得到了最高權威和首腦的支持和肯定,來自終極裁判所的支持和肯定。
屋子裡越來越暗,我看到他整個人成了一堆紅的、綠的、黑的、白的的五顏六色的燃燒的煙霧,這都是因為他得到了那種支持和肯定。他無比地得意忘形、驕傲自豪,來到我面前似乎就為了顯示他的世界通體都是何其光輝燦爛,猶如永恆的白晝,他毫不含糊地表明這就因為“總負責老師”對我的評價和他對我的斷言是一致的。他來到我面前似乎就為讓我看到他在永恆的光明和拯救之中,我則在不可藥救世主永恆的黑暗和墮落中,而再也沒有什麼比這更令他幸福和興奮了。
“我覺得總負責老師們的意思很明確,那就是到現在他們都還把你當成人民內部矛盾看待,儘管事實上、客觀上你早已就不配得到這樣的對待了!你要相信他們確實是對你只有無限的關懷和愛護,他們不僅絕對不會把你一棍子打死,還要不惜一切地真心幫助你、救你!他們是你的大救星,大恩人,你要絕對地信任他們,把自己無條件全部毫不保留地交給他們!而你又只有絕對信任他們,把自己無條件和毫無保留地交給他們這一條路!”
在他仿佛對著萬千之眾演說似的轉述“總負責老師”這些話時,他全然沒有要動手的動機。但說著說著他就恨從心生了,是可忍孰不可忍了,發起歇斯底里來了,非要打我不可了,仿佛是他是多麼知道我斷不會對他們的那光明有所理會,而我不理會他們那光明就什麼也不是,只是永恆的黑暗……
“總負責老師”每一次發的話,對於他都是來自神的把他和我打入了萬劫不復的深淵的審判,而他又只有通過,也一定通過打我把這一點體現出來。通常是,剛打了,平靜下來了,又似乎看我是那麼愚蠢、頑固、下賤、醜惡和無可藥救,於是又馬上打。
一次,爹回來對我說:
“老師們把你在中心校參加的所有各次考試暴露出來的你的惡劣本性已經相當明確地歸結為這麼幾條了,那就是:驕傲、自滿、目中無人。
“並且它們還都與你把自己絕對凌駕於學校和老師之上不是一回事,它們是你另外的缺點,你本性中另外的東西。老師們還特別地強調了這點。你把自己絕對凌駕於學校和老師之上,是一以貫之的,從未有過一丁點兒改正的。有時候,你似乎在這一方面不那麼突出了,但肯定又暴露出你新的缺點,新的惡劣本性。
“當然,說是新的,它們其實都是舊的,是你身上從來就有的,只不過在某次考試中特別突出地暴露出來了罷了。他們認為你現在首先要對付的還就是你身上的驕傲、自滿、目中無人……”
結果是什麼呢,當然是打,打啊。我看著他,看著我自己,看著一切。一切不過是兩頭困在永遠也出不去的黑暗地獄的囚籠里的罪惡靈魂之間的衝突罷了。我看著這永遠的黑暗和永遠出不去的地獄囚籠,無限平靜地看著。
只有“總負責老師”們總是如此這般才令他興奮、幸福和看到希望。有幾天時間,一切好像風平浪靜了,沒有從“總負責老師”那裡傳出聲音來了,他竟然主動跑去找他們,問的問題是老師們是否對我身上的身上的缺點和惡劣本性已經有了一個較全面的掌握了。也許他指望他們在發現我的缺點和惡劣本性上能到此為止了,也許他還說了,他也希望他心中有個底,好對我對症下藥時能夠做到更符合老師們期望和指示。可以想像,他還以他那種謙卑時典型的小女人的聲音說了:“我對您來說也是一個小孩子,小學生,什麼都得聽您老人家的,一刻也離不開您老人家……”
不管他這麼做的動機到底是什麼,“總負責老師”也是這樣答覆他的:
“任何一個學生也不可能這麼幾次考試就把他身上的所有缺點都暴露出來,這是客觀規律。雖然對一個學生來說,暴露他身上固有的缺點,人格、本性中的毛病,在考試中暴露是最重要也最主要的途徑。我們的考試絕不單純是對一個學生學習成績的考試,而是對他整個人人格、本性、道德品質的檢驗。有時候,我們的出題就還有所側重,並不意在檢測學生的學習成績,而就為看到他的內在精神本質、道德水準,看他是否在人格精神風貌上是我們所需要的學生。
“而張小禹的情況就更複雜了,這你也知道。雖然我們已經從思想上,甚至於策略上把他從所有學生中提出來在特別、專門、具有針對性地對待,但是,我們的一次考試最多也只能從他身上發現一個新的缺點。而這一缺點在他身上是偶然的還是歷史性的、他從來就有的,這需要通過幾次考試才能弄清楚。
“就我們目前掌握的他的情況來看——我們當然是對它們進行了認真的研究、分析和比較的——我們認為他確實已經暴露出來了很多缺點,其中至少大部分不僅是相當嚴重的,而且可以肯定是他身上固有的,是他本性中整體性的問題。我們也基本上把這些告訴你了,儘管我們到目前還仍有保留,還在觀察他這些方面的情況。總之,不把我們還在觀察他的那些方面算在內,他所暴露出來的缺點也使我們有足夠的理由認為他的人格、精神風貌、道德水準都是整體性地存在著嚴重問題的,是可以把他整個人判為另外一種類型、另外一種性質、另外一種對象的!也是從這方面,我們判定,事實上,他身上的缺點,還遠沒有全面暴露出來,特別是更為嚴重、更為惡劣的缺點沒有暴露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