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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相信我看出了,他靈魂深處在他沒有意識到的地方在迷信地相信如果我們能夠把鵝卵石這樣的東西也磨成石灰水泥麵粉那樣細粉,我們也就能夠攻下“讀書學習”那個堡壘,改變我們家的命運。我還相信我看出了,他是那樣懷疑自己,不相信自己,看不起自己,他正因為這個才走開去過了一上午才回來,因為他相信只要他在場那就是什麼奇蹟也不會出現的,而奇蹟卻非出現不可,沒有奇蹟,我們家就不會有出路和希望。他既相信只有絕對的奇蹟,或者說絕對不可能的奇蹟才能救我們家,又相信什麼樣的奇蹟我們也只有靠“有志者事竟成,鐵棒磨成針”這一個辦法了,別的路都是不通的。不過,結果是,他來看了那些碾盤上鵝卵石,只有把它們一一揀去扔掉了。
但是,他走火入魔,發現了有些石頭,聲稱它們不像鵝卵石那樣硬,卻是上好的東西,磨成粉也比石灰水泥好,他稱它們“簡直就是天然的石灰水泥”。他對我們說:“娃兒,其實農村啥子都是寶。你看我們有這麼多山,每座山都是由上好的石頭組成的。其實石灰水泥都是由山上的石頭燒制而成的,沒啥子竅門。我們就把我們這裡土生土長的石頭碾成粉,也就是水泥石灰了!只要我們能吃苦!”他每天晌午都領著媽頂著烈日四野去找這種石頭,一背兜一背兜地背回來,要我和哥哥把它們磨成粉末。
家裡那堆要我和哥磨成粉末的磚瓦、石頭不見有一點兒減少,只在一天比一天增大,我們不知道這把石頭磚瓦磨成粉的日子哪一天才是個頭。也許由於我總是沉默的、機械的,爹要我成為一個“機器人”、“石頭人”,我比他要求的做得更徹底更到位,日子久了,我都能夠在他們從四處撿來的那堆碎磚瓦和石頭堆上看到一團超自然、超現實的光。當然,說它是超自然、超現實的,只是一種說法而已,實際上,它也只不過是我的幻覺罷了。無論白天晚上它都在那兒放光,儘管是一種絕對不照見我們世界的任何事物的光,卻和我們世界的任何光一樣明亮。
它像一個幽靈,一個鬼怪,也許它還就是一個幽靈,一個鬼怪。看到它,我就看出爹媽他們停不下來了,主要是爹停不下來了。看到它,我相信我看到了,在爹的潛意識中(雖然我並不知道潛意識這個詞)他都想把我們這裡所有的山上的石頭都用我們這個碾磙把它磨成粉末,如果我們做到了這個,我們就有出路、活路、發達路了,我們也只有做到這個才可能有出路、活路、發達路,我們因為是我們這樣的人,就別無選擇得做到這個,我們生來就是來幹這個的。
我是愈發不能同意爹,不能同意爹的靈魂了。
不過,這時候,溝里的人出來幫忙了。
第18章 太陽?第一卷 、走上不歸路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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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在把碎磚瓦磨成粉末來當石灰水泥,磨完了碎磚瓦塊又在磨石頭,就是溝里隨處可見的那種石頭,這在溝里成了一個新聞,也成了一個笑談。每天,只要爹媽不在場,就有各色人等來到碾盤上來圍觀我和哥哥吆牛把石頭磨成石粉。我覺得他們是在把我們當成猴戲看的。我特別熟習他們這種即使你並不是猴戲他們也能夠把你當成猴戲,弄假成真的特性,還有他們總是需要有“猴戲”供他們觀賞,沒有他們也會人為地製造出來的特性。我知道,這一次他們又認為他們發現目標了,是不會輕易放過的。
他們來圍觀的越來越多,他們也不會讓自己閒著,說什麼的都有。他們說,當農民的能怎樣呢?“農豁子”能怎樣呢?只有一輩子活在別人的褲襠底下的人能怎樣呢?就只有像我們這樣。我們算是做對了,他們也該向我們學習。他們說,我們就像這樣磨,磨三五個月,半年,一年,也是在好好煅煉一回,因為,像我們家的情況,我們幾個長大了也只有一輩子像這樣活人,磨完一輩子罷了。他們說,像我們家這種情況在我們溝里是不多的,雖然一溝人大家都窮,像他們那樣的無權無勢的農民都只有祖祖輩輩當農民,但是,相比之下,他們還算不上最慘的,溝里包括我們家在內的僅有的那幾戶人家才是最慘的。他們要我們曉得自己是啥子人,我們在這個世界上也包括在我們溝里是啥子人,要從小就把自己的位置擺正,學會活人,好好活人,讓一溝人喜歡、讓大家都喜歡,這樣我們將來的日子還會好過些。他們說別以為我們有四間新房子,其實它們算不上啥,我們不好好活人,將來連個老婆都找不到,一家三個兒子都要打光棍,那可就更慘了。他們還說別看我們家三個小的都是帶把兒的,將來長大了還十有八九真找不到老婆,沒女子會願嫁到我們這樣的家庭,我們圖名是帶把兒的,連傳種接代都做不到。
他們把這樣的話說了很多,儘管我還那么小,也聽得出來他們也是從中尋找某種自我安慰、自我肯定,而這是因為他們知道自己是那樣的“否定”,是那樣被“否定”了的存在。當然,我不是說當時我能像這裡寫的這樣這麼表達出來,但我那時候的眼光就已經有這麼“尖”了,已經能看出他們這些東西了。可是,我又不能否認他們說的是實情。看起來,我們長大了還真有可能只能為了什麼“傳種接代”、“討老婆”那樣事情而活著,甚至於連這樣的事情也完不成做不到。總之,說到底,我們不過是“人”,還是“農民”,即他們所說的“披農皮的”,怎麼活著也逃不脫如此這般,從有人類以來就是這樣,人人大同小異。一想到這些,那感覺真是太可怕了。每次聽到這類說法那感覺都很可怕。一感覺到這種可怕,我想到了不僅要“反抗”,而且是反抗整個的自己、整個世界、整個秩序、整個宇宙,反抗一切和一切。因為似乎是整個的我自己、整個世界、整個宇宙秩序,一切和一切安排我的命運是這樣的。對他們這類說法我沉默著,這是因為我相信我有權利、有能力進行這種反抗,我一定要顛覆一切,我也一定能顛覆一切。
繼這些人之後,就是一些人,主要是幾個中年婦女,用背兜背來好多石頭倒在碾盤上,說這塊石頭是她們頂著金光子太陽找了好多地方才給我們找到的,說那塊石頭是她們從她們的屋牆上拆下來的,她們的那屋牆沒有這塊石頭就遲早要垮的,還說她們為給我們背這些石頭來把她們的背兜都背壞了,叫她們的背兜都廢了,不能用了。她們叫道:“哪去找我們這樣的好人啦?哪去找我們這樣的好心?我們不是看你們可憐我們得這樣?你們要把我們給你們背來的這些石頭就在碾盤上碾爛!不能拿下來砸爛了再碾啊!你們要拿下來砸爛了再碾,對得起我們的一番好心不?”
還有位婦女,不知她費了多大功夫才找到了那麼大一塊鵝卵石,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給我們弄來。這時候爹媽不在,只有我和哥兩人在碾盤上吆牛。她把這塊石頭往碾盤上一扔,把我們看一眼就罵起來,罵我們不懂禮貌,她費了那麼大的功夫給我們弄這麼好的一塊石頭我們感謝的話都沒有,當看都沒看見她,她越說越氣,罵養我們幾個還不如養幾條狗,我們家要絕種要斷後,她那幾個娃兒哪一個也比我們強多了,我們幾個長大了不僅成不了器,還會犯國法,坐大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