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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聽到爹在眾人面前是這樣演講道:
“雖然我把那間房子取名為‘練字房’,但實際上應該叫做監獄。當然應該是監獄了,只是不把它叫做監獄而已。當然,它也不能只是監獄,而是首先就應該是監獄。
“既然所有一切都只是我們達到個人目的的手段,而個人目的也只能限於是得到物質上的好處,為了自己的人有人能夠成為握有國家或集體權力的人,我們每一個人就當然應該把家庭建成監獄了,這是不用詳加證明的。總之,把家庭建成監獄才是我們對待家庭的唯一正確的態度。
“在這所監獄裡,對家裡的每一個人,我們都要把他們看成監獄的犯人,甚至是連犯人也不如,根據他們每一個人的能力、特長,每一個人的所有一切,包括他們的肉體可以加以利用的,加以絕對無條件和絕對無情的利用,使他們的存在,我說的是整個存在,只是為了共同的那個目的的手段而已,他們不同的只是分工的不同。
“因此,我,根據他所表現和暴露出來的在一家人里只有他才具備的能力和特長,專門為他修了‘練字房’,使這個‘練字房’對他成為家庭這所大監獄中的小監獄,確切地說,對他成為監獄的監獄,讓他成為囚犯的囚犯,因為只有這樣,那樣的字才可能練出來,練到最高境界。國家對□□分子也是這樣的,只不過消滅了其中一小部分,大部分都在對他們進行這樣的改造,使他們不只是監獄中的囚犯,還是監獄的監獄中的囚犯的囚犯,你們要相信,他們中間至少大部分人是會轉變過來的,把他們的聰明用到我已經一再向你們講明了的那種正確的方向和途徑上去,國家真正需要的是他們這種轉變,絕對不是要他們真的變得愚蠢,就像你我這些人一樣,更不是要真正消滅他們……”
我到這時才知道爹所說的那個“他”是我了,因為“練字房”,後來改叫做“學習屋”就是專為我修的,我將在裡面必須做到什麼,面壁苦修出什麼“正果”,爹已經在房子修好後就給我講了。我的震撼是無法測度的。不過,我同樣為之震撼的還有,爹所說的這一套並不新鮮,更不是他個人的發明。
在他,當然也還有其他人,讓溝里人都知道我是個“神童”之後,在他,當然也還有其他人,把我到底有什麼具體表現證明了我是一個“神童”也讓溝里人都知道之後,溝里人就普遍給我定性了我的聰明是“□□”的聰明,如果不對我“聰明”進行如何如何的改造,哪怕是把我“廢了”也要改造過來,我將只會成為國家和人民的敵人,讓自己死無葬身之地不說還要連累一家人。有的人甚至於說搞不好還要連累我們溝里人,讓我們一溝人為我背黑鍋,所以,就是為我們一溝人的利益,也要把我改造過來。他們提出的如何把我改造過來的方式方法就是讓我練字,練就一手將來我可以給領導幹部當“秘書”的字。
我對爹,還有其他人信奉,也不得不信奉“世界是由物質構成的”、“時間是無限長的”、“人不過是一堆電子而已”的信條有理有據的提出了讓他們無言以對、使他們不得不承認我是“神童”的詰難,結果他們真正得出的卻是這樣的東西。
對溝里人給我設計的改造方案具體細節有哪些,依據又是什麼,我在我的《眼對眼》一書中有詳細的描寫,這裡就說到這裡了。
這裡應該說的只是,爹不過是把一溝人說的撿過來,梳妝打扮一番變成了仿佛是個人多麼神乎其神、驚世駭俗的理論。不過,等我有他那把年紀了,會理解他生活在他們中間,他們一定會讓他感受到那樣的壓力,在這種壓力下,他“發明”出這樣的理論並當真付諸實施,實在是在情理之中。
一兩年過去了,要我練的那種字還沒有練成,我又爆出了寫作文上也是一個“神童”,在一片讚歌中,爹已經預感到了眾人會像當初對我一樣,對我寫作文的才能同樣是反對和攻擊,而等到這種反對和攻擊真正到來的時候,他又會怎麼做呢?
第100章 第 100 章
3
因為我的作文,我和住在我們鄰院的女知青小彭有過一段不無特殊的關係,作為灰色凝重的生活中一段多少帶有亮色的、溫馨的插曲,這裡不能不提。
到我們溝里來“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知青有好幾位,都是女的,分配給我們生隊的小彭是公認的幾位女知青里最漂亮的。她人生得漂亮,又是城裡人,又有文化,一到我們溝自然就成了我們溝的亮點,人人關注的對象。我們生產隊的人因為她是幾個女知青里最漂亮的,在一溝人面前都是自豪的,溝里人不服,說:“再咋說她還是嘴生得大了點嘛!”我們生產隊的人就說:“人無完人嘛!七仙女臉上也都生的有一顆痣呢!”也不知道七仙女臉上那顆痣他們是從哪裡得知的。
人無完人,但人人又都需要他人是完人,期望他人是完人。對小彭的所謂“人品”、“品德”,人們寄予了無限的厚望。期望越高,失望就越大,隨著時間的推移,人們對她的“人品”、“品德”的微詞越來越多,在她和張芝陽鬧出了那段風波之後,一溝人對她的失望真是達到了極點。人們說她好吃懶做,不和群眾打成一片,也不去討好、靠近幹部,不積極表現,經常回城,多隻和我三媽那樣的“國家工人家屬”交往,和我三媽那樣的“國家工人家屬”交往那還不是既為了不失自己的身份,又為了能討到一口好吃的嗎?一般農民家庭是拿不出“國家工人”的家庭能拿出來的好吃的的,國家派她來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為的就是她這樣子嗎?當然,人們也只限於口頭上背地裡這麼說說而已,除了在她和張芝陽的事情上,並沒有拿她怎麼樣。
確實,她和我三媽過從甚密,也確實在三媽那兒吃了不少好吃的——如油麵條、煎餅之類。如此一來,後來對她和張芝陽的交往,三媽是反對得最起勁的人之一也就不奇怪了。她經常到三媽那兒去,過我們家門口,也就和爹媽打個招呼,偶爾會進來坐一坐,時間也不會太長。也不知道是為什麼,反正一切就是那麼自然而然的,她肯進我們家來坐一坐,是我們一家人都盼望著的、等待著的,而且,完全看得出來,爹媽,尤其是爹,對她肯進我們家坐一坐更是受寵若驚。她每每在我們家最多只做短暫的停留,這讓爹只要在她人一走就會判若兩人,罵她“又是去混好吃的去了!”“那是個啥東西!”“我們屋頭不要招留她!”云云。但是,只要她一出現在我們家門口,爹就是恨不能使出渾身解數也要留住她,一看到她人來了那臉上的光彩更是不用說了。她其實也吃了我們家不少好吃的,只要她肯進我們家坐一坐,爹媽就要想方設法多留她一會,能弄出好吃的來是一定會給她弄出來的。我也不必諱言,就我個人來說,我是真希望我們家吃不完用不盡,把她永遠留在我們家裡。她過我們家門口,過而不留,我感到的失落和暗淡其實和爹媽他們是差不多的,說不定還要更強烈一些,更複雜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