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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禹感到多麼熱多麼渴啊。在火爐里烤蒸籠里蒸一定就是這個滋味了。費力看到的銀幕的一角讓他看到了一個又空又大的房間,一張桌子的一角上還放著滿滿一杯水。房間裡活動著幾個“好人”,他們正自由自在、談笑風生地商談軍國大事。這麼幾個人就有那麼大一個房間還有想喝就喝的水!要是他是這幾個人中一個,一定先去喝下那杯水,再說那些關係到天下興衰、人類存亡的大事!但是,他有什麼法術可以在那間房子裡呢?就一定沒有這樣的法術嗎?
電影場地里這時候很安靜,在銀幕上那高亢洪亮的成千上萬的人的生死將被它們決定的聲音的間隙里,他竟聽到了蛙鳴,是場外田野里傳來的。他多想這時候他是一隻青蛙。有那麼廣闊的田野供自己自由地蹦跳,有那麼清新的夜氣享受,有那麼多清涼解渴的水喝。如何才能是只青蛙呢?一個人就一定不能是只青蛙嗎?如何才能從這樣的人群人出去,到那自由的天地中去呢?就一定沒有這樣的辦法嗎?他已不只一次在這兒看電影,每次都會陷入相同的“絕境”。電影看不到也沒什麼看頭,還如同壓在山岩下,夯在牆壁里,陷在陷阱里,關在火爐里,整個就是一個活受罪,整個一個活受罪卻什麼也不能做,只能默默忍受。這是為什麼?為什麼竟選擇這樣的下場?這不是他自己選擇的嗎?
不知多少次處在相同的“絕境”,這使他年輕而又活躍的腦子有的是時間進行“深思”和“冥想”。最後,他相信,之所以會這樣,只是因為他的愚蠢和荒唐,而愚蠢和荒唐的根源不是偶然的,是註定的、必然的、絕難改正的。因為這個根源不在別處,不是別的,就在於他是一個人,在於人本身,除非他能從他是一個人的根子上去脫胎換骨。他相信,所有這些看電影的人,不論大人還是孩子,都是一樣愚蠢和荒唐,因為他們是人。他們看千百部電影得到的樂趣還不如聽一聲蛙鳴,不,他們的這種快樂根本上就是反常的、倒錯的、虛幻的,但他們卻要為了這種快樂而聚在一起彼此折磨,忍受彼此折磨,似乎這就是他們的目的……他這些“結論”很荒唐,但他得出了它,猶如看到那條黑暗的河一樣看到了它,並相信自己沒有錯。於是,看電影活受罪是另外一回事了,他受到一種原罪意識和懺悔的折磨,懺悔自己作為一個人本身,懺悔自己無法不作為一個人而活著本身。
不過,僅就在這兒看電影這事來說,他得出這些“結論”,受到這種“折磨”的原因也是很多很多的,難以言敘,難以言全。
第27章 太陽·第二卷 、立下宏願5
e 大人們的一種遊戲
不用說,對在這兒看電影的人數之多,小禹有的是各種直觀印象。這種形式的放電影,放映過程中要換片,一部情節劇要換幾次片。有一次,在電影換片的空當,他踩在腳邊一塊暫時無人要的石頭上踮著腳藉助放映台那兒強烈四射的燈光一看,那黑壓壓的人頭把他嚇壞了。操場上幾個籃球架上堆滿了人。是的,是堆滿了人,不是坐滿了人。教室的屋頂上也高坐著成堆的人。戲台子後邊的岩壁一端有一個突出的尖嘴,尖嘴伸出幾棵樹,坐在這些樹上也可以勉強看到電影。這幾棵樹上也堆滿了人,樹被壓彎了,樹成了人樹肉樹,他們也不怕樹斷了摔下來,還在那兒一上一下地搖晃著表演“翹翹舞”。這讓小禹想到世界被洪水淹沒了,全世界的動物都逃生到那個僅存的孤島上了的情景。他總是想到這類情景。那些在籃球架上、屋頂上、樹上的人隨意向下邊的人群吐口水、撒尿。下邊的人叫罵或為報復擲上去一塊石頭什麼的,立刻就會遭到猛烈的還擊,石頭、土塊雨點般地打下來。他們是有備無患的。特別是屋頂上的人,沒人敢惹,不要說他們吐口水、撒尿,就是順便往人群中丟下來幾塊碎瓦片也沒人敢吭聲,他們的武器彈藥是現成的,取之不盡的。這學校的教室都是瓦房。這個地方放一次電影,就會有兩三間教室的屋頂需要重蓋。這樣的“戰爭”每次都可以見到。
孩子們在這個人群中,就是“身陷囹圄”。不過,這不要緊。他們真怕的是換片這會時間和電影“扯拐”。特別是“扯拐”,他們最怕。所謂“扯拐”,就是電影放映出了故障。有時是放映機,有時是電動機,還有的時候是片子。出故障是經常的。他們公社只有這麼一台老牛拉破車的電影機。它每次放電影都必“扯拐”,一“扯拐”就會延擱一兩個甚或兩三個鐘頭,就是延擱三五個鐘頭也不稀奇,一兩部電影斷斷續續放了一個通宵才放完同樣不稀奇。人們已經習慣了電影“扯拐”,如果哪一次不“扯拐”或“扯拐”不夠大,他們就會不自在,感到遺憾和不對勁,和看一部電影卻沒看到結局,沒有看到“好人”大獲全勝,“壞人”一敗塗地統統死光光是一樣的。當然,不能說他們喜歡“扯拐”。就像電影中“好人”死的那種場面一樣,他們誰看這樣的場面都是在忍耐這樣的場面,但是,假如“好人”的死不是這個死法,他們是難以接受的,可以說根本就接受不了。這些場面雖然是乏味的,可厭的,虛假的,但是,它們讓他們感到踏實,感到安全,感到一切都可靠而正常。人可以習慣一切,而只要習慣了,就是他們離不開的了。
不過,也不能說他們不喜歡“扯拐”。在這個地方看電影就尤其不能這麼說了。這裡說的“他們”只指大人們。
在看電影時,滿場人眾拉長了脖子看得口涎往外流,看到“好人”得勝“壞人”遭殃全場都會發出快意、滿足、自豪的噓聲,往往不能自禁。但一到換片和“扯拐”,他們就無事可做,就要找事做。他們發明了一種特別的娛樂在這兩個時候,尤其是“扯拐”時進行。這個“他們”也僅指大人們。
這個娛樂是這樣的。半場或大半場的人手挽手一齊呼啦啦向前湧進一大段,又一齊呼啦啦向後退一大段,如此反覆不止,沒完沒了。每向前湧向後退一次,進退的距離就會增加,直到增加到駭人的地步,速度也更快了,最後會達到排山倒海也不過如此的地步。在小禹的體驗中它就是排山倒海,就相當於海嘯那樣的東西,幾千上萬人組成的一整塊無比巨大的浪濤,呼呼向前,衝到一個極點,如撞上了萬仞絕壁,突然整體後退,如山倒般地壓下來,橫掃半個大半個甚至整個電影放映場地,勢如卷席。這兒的場地很大,雖然至少有幾千人看電影,但人都站在前面半個場地里,後面小半個場地基本上是空的,只是那兒離銀幕很遠,看不清銀幕上到底在演些什麼。這也給他們做這個遊戲提供了足夠的空間。
這個娛樂也只有在這兒才能進行到這一步。電影下到各村放映,看電影的人遠不會有這麼多,場地也沒這麼大,放映場地中間的主場地放滿了凳子,就像一個凳子城,凳子城是本村人“建”的,外來者只能在放映場地的周邊看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