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6頁
張書記講完了,就是其他各大隊領導講,講啊講啊,很久之後,才輪到秦老師發言。她首先就是感謝尊敬的大隊黨支部、各大隊領導還有廣大人民群眾對她的親切關懷和關心,對她無限的幫助,自從她調到我們這裡來她就受到了我們大隊黨支部、各大隊領導還有廣大人民群眾對她無限的關懷和幫助,而她則應該檢討,檢討她的工作沒有做好做夠有負大隊黨支部、各大隊領導和廣大人民群眾的期望,云云。說到這次的事,她說一切都是極少數極個別別有用心的階級敵人興風作浪,說她應該為這次的事件檢討,檢討自己沒有做好做夠,沒有保護好集體的財產,讓集體的財產遭受了損失,她願意接受領導和群眾的批評教育,云云。她也講了一陣子,也都是些不著邊際的套話。最後,對那幾個階級敵人進行了現場□□,只不過□□得並不激烈,只是走了走過場而已。
隨後,大隊不惜血本對已經被徹底毀壞的茶壺嘴學校進行了徹底的賠修和翻新,該拆了重修的拆了重修,需要修補的地方進行了修補。聽人們說,總計花了二百元錢。二百元錢可不是一筆小的財產損失,我們溝的勞動日價值才一角八分錢。聽人們議論我們大隊損失了這麼大一筆錢,聽不出他們有什麼心痛,倒像膿瘡的膿血被放掉了一樣輕鬆。幾乎各家各戶都上門看望了秦老師和給她們送了東西,爹也叫媽精心準備了一份送了過去,柴草和米糧之類。
事情就這麼結束了。只是我每天過往茶壺嘴,都會看到那兒有一個極其恐怖的異象,和當年高觀上那個異象相差無幾。我看到這個異象就是我的罪惡。罪惡是真實的,存在的,我犯下的罪惡則更是實實在在的。一看到它,我就感到自己的脖子被緊緊地勒住,也看到自己必須贖罪,必須將我和塞滿了這個世界的所有一切罪惡都徹底贖清。
一些日子後,我路過茶壺嘴,秦老師叫住了我,對我以她在群眾大會上截然不同的真誠的、從肺腑里出來的口氣說:
“小禹,我知道打我學校的人是你們一溝的孩子,還有年輕人。你參加他們沒有?”
我無比可愛、純真、誠懇地搖了搖頭,連猶豫一下也沒有,連臉都沒有紅一下,而且,我從內心深處感覺到我沒有對她撒謊。
她那樣子就像心頭一塊大石頭終於落了地,那樣輕鬆和高興地說:
“我想是不會有你。你那麼聰明,怎麼會參加他們。我就是好像聽見你喊了一聲。現在你這麼一說我就放心了。只要你沒有參加我就放心了。”
她接著以無比親切的口氣說:“你走吧,去上學。”
我永遠也忘記不了她看我那樣搖頭之後心中一塊石頭終於落了地的樣子,那個就好像一溝孩子只要有我沒有參加她就感到安慰了樣子。過後我也想到了假如當時我對她真誠地承認了,那將是比我對她發動的那場暴行更加殘忍的事情。我離開她向我的學校走去,那個異象更加強烈了,看到它,我有我已經走到世界和宇宙的盡頭,而且我也必須走到它們的盡頭併到它們之外之感。我感覺到了從宇宙之外吹來的死亡之風、索命之風、末日審判之風,感覺到誰都只有一個人站到這個位置上來,而一個人站在這麼個位置上並且還要往前走,走進那種真正的死亡和末日又是多麼可怕的一件事情,但是,我別無選擇,因為,罪惡是真實的,實實在在的,這個罪惡的異象就是一個真實的絞索,我必須穿過,必須經驗被它勒斷脖子的那種遭遇,其他所有的路都堵死了,我也已經把能夠做的嘗試都做了,只剩下這條路了。
第130章 第 130 章
太陽·第十卷 、普照宇宙的太陽
a
要寫這一章,得先提說一下張黑娃。張黑娃,我們前文中提到過,是我們溝里的一個瘋子。他與我同族,論輩份是我的叔輩,也和我是鄰居。他家和我家只隔一個院子。
他幼年喪母。很多人說他瘋了都是因為他喪母早造成的,也有人說是他家風水不好。當然,這些說法也只能當是說法而已。
他打小就有些不正常,沉默、孤癖、固執、智力不太健全,但也似乎僅此而已,看不出他會瘋。十二三歲了,他父親才把他送到學校,在爹班上,想讓他識幾個字。我們在秦老師班上念完三年級,普降一級到爹班上念三年級,黑娃念二年級。我們普降一級到爹班上念書,馮石頭高興極了,以解放、豪邁的眼光看著我,分明在說我再也不能把他怎麼樣了,其實我要在他身上完成的可怕的“任務”已經完成了,不會再把他怎樣了。
黑娃讀書成績很差,算術一直停留在只會算十以內的加減法的水平,語文生字大多認不得。但他有一個無人能及的優點,那就是字寫得特別好。所謂特別好,是按我們溝里的人們的標準說的,也就是字寫得就像印刷出來的那麼工整,每一筆每一畫都是直的,絲毫不亂,沒有一處錯誤,沒有一個墨跡斑點。這個優點在他身上表現得那麼突出,人們很快就像哥倫布發現了新大陸,被炒得沸沸揚揚。
黑娃的字在溝里人人手裡傳看,他每寫一篇生字對人們都像是墨寶一般。那些世事洞明的權威人士經過仔細研究後,大加肯定,說黑娃的字一筆一畫、一點一撇就是照直尺劃也劃不了那麼直。爹更是生動具體地講黑娃寫字時那認真到家的情狀。人們還要黑娃當眾表演寫字,地點就在茶壺嘴。黑娃表演時圍觀的人數都有後來我的作文在茶壺嘴被當宣讀時那麼多人。
黑娃成了溝里的明星,所有人都似乎看到了一顆新星在冉冉升起。我的感覺是,在溝里,除了大隊幹部們的公子外,就數黑娃被捧得高了。大隊幹部們的公子被捧得高是因為他們是幹部子弟,還因為上大學當“國家幹部”、“國家人口”靠推薦,而一般又只有幹部的子弟才會被推薦上大學當“國家幹部”和“國家人口”。黑娃被捧得高,是因為都說他憑他寫的一手好字,將來就會有希望,有前途。都說我們是無神論者,可實際上,像我們溝里的人,他們從來也沒少過“神”,他們也少不了“神”。這個時期,他們膜拜的“神”就是寫一手好字。他們認為一般農民的娃兒要有出路,只有寫一手好字,靠一手好字去給領導幹部抄抄寫寫。
這個時期,我也早就已經成了一溝人關注的對象。我,因為“智力發達”,所以必須對我進行改造,改造成領導幹部的“忠誠老實的狗”,然後訓練我寫一手好字,再然後還要找“關係”、找“後台”給我謀個給領導幹部抄抄寫寫的職務——這就是我們溝里的人給我設計出的最好的出路,他們眾口一詞地說這是我最好的出路,也是我唯一的出路,還是我唯一的活路,還是我唯一的生路,其他的一切路對於我都是死路一條,包括當農民我都是當不成當不好的,雖然當農民就是當牛做馬,就是國家的勞動工具、人面牲口,但農民也不是什麼人都能當的,從小看大、三歲知老,我就是一個不能當農民當不成農民的人,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