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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辦呢?我們並不氣餒,決定爬著去。哥哥在前我在後,他要我拉住他的腳,而實際上我只能爬一會兒去摸一下他的腳在哪裡,以此保證不至於跟錯了方向。
我們爬過了幾條田坎,爬上了那條很長的大溝塄,爬了不到這條溝塄的一小半,我們終於陷入絕境。這是一條橫貫我們整個溝的一條大溝,不管多大的暴雨,最終,我們溝接受不了那麼多的雨水都要從這條溝里傾泄而出流到山外,匯到江河裡去。
我們感覺到溝塄劇烈地抖動著,真難以想像平時看上去那樣結實穩固的溝塄這時會抖動得這樣厲害。溝里的水如萬馬奔騰,溝里的水還是滿滿蕩蕩的,水浪扑打著我們的雙腳和一側的身子。但是,我們只能感覺這一切,我們什麼也看不見。這黑暗之黑是那樣深重,我都慢慢地感覺到自己也已經不再是自己而是這個黑暗本身的一部分了,成了一個完全陌生異己的東西了。這讓我產生一種新的恐懼。
不是那一股執迷不悟的勁頭我們不可能爬到這裡了,但是,到了這裡,我們就不約而同地停下來了,身子緊緊貼在溝塄上,動也不敢動。我們已經既不能前行又不能後退了。哥哥問我:“小禹,該怎麼辦呢?”他問的是我們如何繼續前行,他還不打算放棄,但我不知如何回答他。真難以形容我們這時候那種處境和那種體驗了。溝塄又窄又滑,搖撼著,抖動著,感覺是我們敢再向爬行半步都可能滾進溝里被大洪水沖走。溝里的洪水扑打到我們身上,那麼冷那麼有力,越來越像是有無數雙強勁有力的巨手在把我們往溝里扯。我感覺到溝塄是活的,正是傳說中的巨龍,我們騎在龍脊上,我們不可能制服這條龍,它隨時也能把我們摔進洪水而它則騰空而去。不可能有什麼時候比得上這個時候我絕對相信龍這種傳說中的神物絕不只是一種傳說而是真有這麼一種可怕凶暴的神物的存在,我正騎在這樣一個存在身上。
溝里的水的轟鳴聲在越來越大,感覺是它的水在猛增著,驟然間就會增加許多,這是一種十分清晰、毋庸置疑的感覺。身下的溝塄隨時都會突然間騰空而去,而它騰空而去了我們就被卷進洪水了,這也是一種十分清晰、毋庸置疑的感覺。我是如此震驚平時我們熟習的這條溝,我們不知多少次在它裡面捉魚抓蟹,現在竟這樣不同了,似乎蘊含著無窮的暴力,對我們就是地獄、陰間、死亡、最後的毀滅……我感覺到,我們的生命就會像風裡的燈火一樣消失在這裡了,我也感覺到我們這時候的生命完全就像不多一會兒前我才見過的那“離開”燈頭前、熄滅前最後那一刻的燈火了,說消失無影就消失無影了。
實際上,這時候,我們已經崩潰了。在大自然的這麼一點點威力面前,我們已經陷入到了也許也只有小孩子才可能的那種徹底的、無邊無際的恐懼和無助感之中。不過,客觀事實所要求的是,我們必須做出抉擇,而且是冷靜理性的抉擇。不再前行是明智的,前邊還有那麼長那麼兇險的路。後退也是不可能的,我們不僅不能掌控大自然,而且也已經不能掌控我們自己了,我們是真的已經崩潰了。我們是真的已經崩潰了,這恐怕才是我們首先必須面對的事實。但是,我們也不能停留在這裡,這不僅因為我們已經不能掌控自己,還因為我們的身體在變得越來越冷,像這樣冷下去,到一定的程度,我們有再堅強的意志也無濟於事,只可能像兩樣什麼沒活力沒生命的東西那樣被洪水扑打到溝里,再被洪水捲走。
我冷靜地調整了一下自己,然後用那樣平靜、理性的聲音對哥哥說:
“哥哥,我們再不能前行了。我們完全有可能被洪水捲走,而這樣我們家可就真的出大事了。前面還有幾條溝塄,還要過兩座橋,溝里的水還在增大,它還可能突然猛增的。特別是,我們兩個都不能控制自己了,我們已經變了!現在,我們前行、後退和就是這樣不動,都是危險的!”
我天生喜歡冷靜的分析、直呈真相的特性在這時候又表現了出來。這時候我可能還沒有上學。我說的這席話也切中了哥哥的要害,他的聲音發抖地、而不是當時還想著要繼續前行那樣地問我:
“那我們該怎麼辦呢?”
聽起來他像在笑,因為我的意思似乎等於是在說我們只有被洪水沖走了。
我同樣冷靜地說:
“我們這一邊不是水田嗎?田水肯定很深但它是平靜的,不會把人沖走,而且它也不會像溝里的水那樣深。我們乾脆滾進田裡,從田裡上大路爬回家去!”
這真是個好主意,我們說著就像兩塊石頭一樣掉進了田裡。田裡的水真的很深,最深的地方直漫到我們胸部,而且也很冷。但是,我們心中那種可怕的恐懼、整個世界包括我們自己都變成了完全陌生異己的、完全不受我們控制的恐怖怪物的那種體驗一下子沒有了,世界正常了,我們自己也正常了,我們是自己了,擁有自己了,能掌握自己了!我們感覺到了那樣的安全,就像安全是那樣實在的一個東西,我們抓住了它,擁有了它,危險、死亡和毀滅的威脅都突然間是另一個世界裡的東西了,對我們無能為力了!
哥哥抓住我的手,激動地說:
“小禹,你真的很聰明!你將來一定大有作為!”
他這個預言可能太主觀了點。不過,這也要看他所說的“作為”是什麼了。
我和哥哥手挽著手在田裡奮力前行。田裡很難行卻比在路上感覺好多了,幾次跌倒了嗆了幾口水我們反而更加充滿豪情。對這些水田我們很熟習,我們根本就不到路上去了,翻過一道道田坎,從一個水田進入下一下水田,就從水田裡跋涉回到了家中。回到了家裡,我見哥哥手裡都還握著那盞燈。為了不讓爹媽知道我們這次的冒險,我們換了衣服把濕衣服藏了起來。後來他們當然還是發現了,我們也就一五一十地告訴了他們。不過,他們並沒有怪我們,而我則為自己“險中求勝”、“轉危為安”那一招十分得意。
第13章 太陽?第一卷 、走上不歸路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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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新房子的磚瓦有了,另一樣和磚瓦一樣重要的東西就是木材了。修四間大瓦房所需的木材可不是一個小數目,而我們家的實際情況是一根像樣的木材也沒有。靠買,我們也沒有那樣多的錢,儘管為了修新房子,爹媽一定是積攢了一些錢的。不過,爹在這時候卻宣稱他早就有了全盤成熟的計劃,他沒有想好木材從何而來,連磚瓦他也不會準備了。他說他到今天才說他的計劃,是因為怕走漏風聲,關於他木材從何而來的計劃,保密是最重要的。
那麼,爹的計劃是什麼呢?偷!不全靠偷,但首要的是偷。一聽到偷這個字眼,我感覺到就連我們家裡所有那些沒有生命的東西也都驚怵了,顯出了人一樣的面孔,瞪出了人一樣的眼睛。但爹很冷靜,他說:“在今天這個世道,除了有權有勢的,沒哪個農民修房子的木材可以不靠偷。這也是逼出來的,是沒有辦法的辦法。”他說他並沒有昏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