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拉閱讀上一章

第48頁

    有一次,一個傳言在人們中間不脛而走。這兒放電影的第二天,這學校一位早起的老師,看到操場有一堆衣物樣的東西,以為是昨晚看電影的人落下的,走過去想撿起來,才發現是一具小孩的屍體,小孩年齡七八歲的樣子,屍體已經冰冷僵硬了。我們很難傳達出他聽到這個傳言時的心情。他知道這個傳言是真的,也知道這個孩子是在人們這個遊戲中被踩死的。從聽到這個傳言後,他在這裡被狂熱的人們裹挾著飛跑時就更小心自己的腳下了。他最危險的那次,奔跑中額頭在地上擦掉了一塊皮的那次,就是因為他疑心有一個孩子的身體在他前邊橫陳著而不該邁一大步而邁了一大步造成的。

    他不得不想,如果他是因為怕踩著了別的孩子的身體而遭到了危險,在人群中倒下了,不是死就是傷了,他會怎樣想呢?這會是個什麼事呢?這是他找不到答案的。也許最方便的解決辦法就是不再來這兒看電影了。然而,他也許已經病態的心靈卻把人們這個遊戲看成將無限期進行下去的,而他則一方面必須每次都在他們這個遊戲中,作為孩子而不是大人在這個遊戲中,另一方面,在人們這個遊戲中他必須既保住自己不死不傷又不去踩著不論哪個已經倒在人群中的孩子。如果倒在人群中的是大人,他的腳也一樣絕對不能碰到他們一下。這當然是不可能的,兩者都是不可能的。但他無法把這個看成是他可以逃避的,他還把它看成他人生的一個根本性的問題。它對他成了生死攸關的。  

    當人們這個遊戲養成了習慣,一次比一次變本加厲,並且確實造成了幾個孩子的傷亡(可能並沒有小禹想像的那麼多,但也可能比小禹最壞的想像還要多),那兩個公社民兵也曾試圖維持一種秩序,制止人們再搞這個遊戲,至少想把人們這個遊戲控制在某個範圍內。小禹看到他們開始時還不可一世,電影換片和“扯拐”的時候,站在高處,以手電筒作探照燈,雪亮的手電筒光如正義之劍和尚方寶劍掃射全場,看到哪兒有人想生起事端,就沖向人群,那樣子就如同天神下凡、神龍入海。但是,沒幾下子,他們就蔫了。人們已經把這個遊戲操練得爐火純青,他們一進入人群,就如同給人群下了號令,遊戲立即啟動並迅速掀起高潮,他們自己也成了激流涌浪中的浮萍,還提什麼完成他們的使命,這還不算,仿佛人們暗中有集體一致的精心的設計和安排,不僅在聯合對付他們,還要讓他們嘗到點讓他們長記性的滋味,頭兩次只是叫他們不得不撤退,第三次他們拼了老命才逃出來,逃出來後的那樣子就像他們是劫後餘生似的。他們就再不敢到人群中去了,只限於保護放映台的安全了,而且當初保護放映台的那股子豪氣、霸氣、橫氣也沒有了,在人們一開始這個遊戲時,他們還是站到高處去,但是,不見他們再提著那兩根大棒了,示給人們的樣子中加進了分明在說“看在我們是吃公家飯的面子上,求你們別踩壞放映台就成了”的成分。  

    吊在銀幕旁邊那個的箱子也曾傳出放映員鄭重其事的聲音說,不滿十二三歲的孩子最好不要到這兒來看電影。但放映員說的理由很含糊,也沒有說明白是有孩子被踩死踩傷了,提都沒提。這反而讓孩子們放心。小禹就感到了這种放心。

    放映員代表什麼?雖然他沒有明確的想法,但放映員是什麼、代表什麼在他的潛意識中是清楚的,堅如磐石的,起著他雖沒有意識到卻巨大無比的作用。他本來就在本能地等待那個箱子裡傳出放映員的聲音,甚至比放映員的聲音還更具有權威性的聲音,說的就是有孩子被踩死踩傷了的事。只有這個聲音說出的才是真相,才能為他掃清遮著他的眼睛的迷障,不是嗎?聽到了放映員這個鄭重其事的,對有孩子被踩死踩傷最多只能算是有所暗示的聲音,他甚至相信,就算有孩子被踩死了,他們也都活過來了,有孩子被踩傷了,他們也傷都好了,而且是不管他們是死是傷,死傷如何,都只需對他們吹口氣就會死的復活,傷的痊癒,而且隨時隨地都會有人對這些死傷者吹這種氣,任何人都沒有任何理由替這些死傷者操心。小禹後來還看清楚了,這種無條件的、本能的“信賴”不但在每個孩子心中,還在每個大人心中。是的,他知道,知道人,包括孩子死傷了,死的不可能復活,傷的不可能那麼容易痊癒,但他又無法否認他這種“信賴”。他已經多少意識到他這種“信賴”不僅是病態的,而且要消除它,真正直面真相,得有把宇宙翻個個兒,走到比宇宙盡頭還遠的地方的能力和勇氣。  

    小禹在傾聽著,觀察著,思考著。對作壁上觀的“板凳城牆”上的人們,他也看出了,他們在觀看人們這遊戲時樣子無比興奮和刺激,卻也終於流露出不加掩飾的鄙視和厭惡。從這時起,對他們觀看的遊戲有多興奮,他們就對做遊戲的人們有多大的這種鄙視和厭惡,兩者同步增長。最後,小禹看到他們的這興奮、刺激和鄙視、厭惡都變成了極端怪異的,非人所可能的,叫他聯想到觀看著閻王爺的那煎人的油鍋里的情景的群鬼們。他看他們的樣子的變化,就如同看非人間能創作出來的活的壁畫,看真正的電影。他相信他看的還就是真正的“電影”,還從這真正的“電影”中明白了,只有從真正的“電影”中才能看到真相。這放映在“板凳城牆”上的人們臉上真正的“電影”為他所揭示的真相就是,有孩子,還遠不只是一兩個,在人們這遊戲中被踩死踩傷了。

    後來,來了一位公社幹部模樣的人,威嚴地坐在放映台前一把嶄新的藤椅上。這地方放電影,出現這樣的藤椅是第一次,出現一位公社幹部模樣的人也是第一次。藤椅和全場哪一個事物都是不同的,公社幹部和全場哪一個人都是相異的,一看就知道是一出現在這裡就能夠叫成千上萬的人頓時要什麼秩序就有什麼秩序的人和物。這個公社幹部也的確是來維持秩序的。小禹聽到身邊的大人議論說,這兒的事搞大了,死傷他媽好幾個了,公社才特派一位幹部來了。不過,他們也說人家是啥子人物?只不過來做做樣子,能來一個晚上就不錯了。有人說啥子一個晚上,坐一會,露氣下來了就會走了,還要幾個人護送呢。這些人哪兒能沾點露氣。在這種地方看電影,和我們這種人待在一起是有失他們的身份的,有啥新片子,都在公社小會議室專門給他們放,連電影機都是特地從縣城裡運來的,還可以看到我們這些人一輩子也別想看到的電影。他們這些說法是真的嗎?這晚上前半段時間的確很安靜,後半段時間人們照例進行了他們的遊戲,比起以前,只有過之而無不及。看來,他們這些說法有些是有道理的。

    再後來,終於取消了在這個學校壩子放電影,據傳聞的說法是縣上下文,三官場三年之內不准放一切形式的電影。這該是一個重大的決策了。事實也證明這不是個傳聞,儘管它一直都是個傳聞,縣上是否給三官公社下了這樣一個文老百姓是看不到的,只能說事實沒有和傳聞發生矛盾,不能說事實證明了傳聞是對的。確實有可能是因為別的什麼原故三官場三年不放電影,不是嗎?對孩子們來說,他們才發現三官場不再放電影了,他們並不失望,反而大大鬆了一口氣,儘管當初那兒的每一場電影都是那樣讓他們激動,非去不可。至少小禹是這個感受。只不過取消在三官場放電影是後來的事了,與我們本文寫的這個晚上無關。小禹後來有事經過這學校,一看到這空蕩蕩的操場,立刻就聽到了當初那全部的聲音,看到了當初那全部的情景,有些像這塊操場有把當初的情景如拍電影那樣拍攝下來的功能,在只要他看到這塊操場時就會放映出來,他看到了這操場就是按動了放映的“按扭”。何止是如此。他不能懷疑這情景是鬼神拍攝下來的,鬼神不只是在進行照相似的拍攝,而是進行了只有它們才可能的真正的創造,把當初發生在這兒的一切的真相真正揭示在它們這個“電影”中,他看到的就是這個真相。他再一次默默地認定,不看如此的鬼神的“電影”,我們不可能知道真相是什麼。他不能說出這個真相是什麼,但他有無法言喻也無法承擔的受難感。

上一章 目錄 下一章
已經是最後一章了 »

第48頁

你剛剛閱讀到這裏

返回
加入書架

返回首頁

書籍詳情 返回我的書架
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