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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除了自己就破除了一切,也只有破除了自己才能破除一切。這個神秘黑物只不過我對自己、自我的破除達到了一定程度的標誌。我受到它的召喚,進入它、在它中間無限平靜地端坐,也無非是我內心的召喚,召喚只要我敢進入到這個黑物中去,我還剩下的、最後的東西就會被全面破除。被破除的都是虛妄的、不真實的,是幻象和幻覺。真實的是不可能被破除的。這個神秘黑物也不是真實的,也是幻象,就和我的自我一樣,和萬事萬物一樣,和那堆“干糞”一樣。進入這個神秘黑物,無限平靜地端坐於其中,就是揭示出所有這些,包括這個神秘黑物都是幻象和幻覺而已,真實的僅僅是對這些幻象的覺知,真實僅僅是幻象和對幻象的純覺知,幻象就是處於純覺知中的幻象,純覺知就是覺知著幻象的純覺知——這就是存在本身、真實本身。所有一切都被揭示出是幻象和幻覺而已的時候,我的覺知並不會喪失,也不可能喪失,正是我的覺知在告訴我所有這一切都是幻象和幻覺,從來是,一直是。
這個神秘黑物,和所有那些我稱為“鬼神事物”的東西一樣,是不離我而存在的。它並不是一個現成的、弄好的東西,跑到我面前來、擺到我面前來讓我把它弄明白。它每時每刻,它的一切和一切,都和我個人的身心狀態是緊緊聯繫在一起的,我個人的身心狀態和它不過是同一個東西的兩個方面。可以說,它也就是我,另一個我,如果我去和它結合在一起,就會把它和這一個站在它外面、看起來還像從前的眾人公認的那個我一模一樣的我的虛假性和幻覺性都揭示出來。它也是我的“墳墓”,真正的“墳墓”,如果我敢走進這個“墳墓”,在最後時刻,我也會消失,它也會消失,我覺知著、感覺著、認識著、意識著,但再也沒有一個自我或一個自我的身體,不管這個身體是個肉體或是個靈魂,供我覺知、感覺、認識、意識。我的自我的虛假性和幻覺性被揭示出來了,萬事萬物的虛假性和幻覺性也就被揭示出來了,從此,萬事萬物對我也可以如這個黑物這樣對我一樣了。也只有首先將自我的虛假性和幻覺性揭示出來,才可能揭示出萬事萬物的虛假性和幻覺性。目前,最多只有那堆干糞的虛假性和幻覺性對於我才是真實的,因為我還沒有走進這個墳墓將自己徹底埋葬,只是離墳墓很近很近了而已。
那麼,他人來了到底會不會看見它——這個神秘黑怪呢?首先,一般尋常的他人根本就不可能來,而他們絕對不可能來不因為別的,就因這個神秘黑物的在場,因為我此時此刻的身心狀態。如大隊幹部,還有爹,就是那種一般尋常的人。這裡所謂一般尋常人是個什麼概念呢?就是那種深度沉迷於事物之中的人。他們如此認事物,包括作為事物而在的那個自己,為真實、為一切,所以,他們如果敢於向這時候我這間圈房靠近,對於他們來說就是走向那種“烈火深淵”,走向“鬼神”,這是他們萬萬做不到的。實際上,我已經看得清清楚楚了,大隊幹部今夜就沒有一個人出門,沒有一個人在溝里巡視和去闖進這個家裡那個家裡干他們想乾的一切了。在我進行“月夜行動”期間,他們是越來越少幹這些事情了。他們自己都不知道是為什麼。而他們更不知道自己為什麼今夜就都不約而同不出門了。今夜是溝里最平靜、安寧、無事的一個夜晚,所有的人都可以放心地安睡。爹也不可能來圈房來看看,即使來了也什麼都沒看到就走人了,而他同樣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樣。人有多少事情、多少行為都是他們完全不知道、不自覺、但恰恰要它才是真實動機的結果,對這個我太熟習了。
他們不知道我知道,知道他們就是因為對“鬼神”今夜將於溝里出現的預感而不出門的和不來我這間圈房的,他們是如此珍愛他們那個不過是作為他們的幻象而被他們認識的自我,以至於他們會如此無條件地、本能地、不自知不自覺地離“鬼神”遠遠的,因為和“鬼神”遭遇就是自己所珍愛的那個不過是作為幻象、作為一種觀念而處於自己的意識之中的自己,也就是那個作為事物的自己——不管這個自己是人、生命,還是大婆所說的那種靈魂或鬼神——從來沒有過自己所以為的那種真實性被揭示出來,而我們越是珍愛那個作為事物的自己,把它視為真實的自己的觀念越是根深蒂固,這個過程就越表現為是自己最可怕的毀滅,是神對我們的末日審判,我們就是去死,也接受不了這種毀滅,因為去死也還可能為自己保留一些東西,雖然人死了就什麼也沒有了,但很少有人是在覺得自己什麼都沒有了、自己什麼也不是之中死去的,很少有人不是在死的時候都牢牢地抓住一些東西的。
可以說,如果我發現的這一切是真的,人的死亡就不會在我們一般所說的死亡之中結束,人死了,在“黃泉路”上了,人都有可能,甚至於必然遭遇到我現在遭遇的這類事情,被召喚和要求完全、徹底、乾淨地放棄自己,放棄一切,因為,一般尋常人是如此珍愛那個作為事物的自己,就是在“黃泉路”上了,都還沒有放棄自己、放棄一切,還不能無限平靜地對待“鬼神”和“上帝”對自己的末日審判。
我腦子裡甚至於有這樣一種不由自主的想像:一支要去執行救一萬個孩子,一萬個“國家的孩子”、“人民的孩子”的任務的軍隊,原定計劃是今夜直接從我這間圈房上踩過去並將我踩成齏粉,他們認為他們這樣做對他們這次拯救任務是有意義的,是他們總是愛說的那種“必要的手段”、“必要的犧牲”,他們也正因為把我踩為齏粉看成是他們為了達到他們的神聖而崇高的目的的必要的手段和過程而對把我踩為齏粉完全心安理得、理直氣壯,想都不會想到要同情我啥的,更不會想到他們這樣做是不是嚴重地侵犯、踐踏、剝奪了我的天賦的權利,有沒有我的天賦權利這樣的東西,相反,如果我對他們這種對我的安排不滿、不服氣,還是我的錯誤性、有罪性或他們更喜歡說的反動性的證明,他們有一切理由和權力教化我、改造我,教化和改造不了他們更有一切理由和權力將我消滅,從地球上抹去,但是,他們今夜走到我這間圈房子附近時卻自動就改變了路線,繞過這間圈房而去了,他們同樣不知道他們這樣做的真正原因是什麼,他們相信他們這樣做不為別的,更不為對“鬼神”的恐懼,而是他們要去完成那種崇高任務現在需要他們的手段發生這種變化而已。
當時,面對這個神秘黑物,我有過跑去向爹媽報告,至少是讓我那個鐵桿夥伴來看一看的衝動。我甚至有不僅讓爹媽他知道,還要爹媽去向國家報告的衝動。這樣重要的事情,怎麼能不向國家匯報呢?這不是我作為國家公民的義務嗎?再說了,我們家有那樣多的問題,這些問題似乎只要我們家是他們所說的那種“國家人口”、“國家幹部”了,問題就全都解決了,而我把這樣重大的東西報告給了國家、獻給了國家,國家會不賞我們家一個“國家人口”、“國家幹部”的身份嗎?會不讓我們脫“農皮”嗎?當然,我也馬上就看到了,如果把這個東西報告給國家了,國家十有八九不是給我們獎賞,而是定我們全家為罪大惡極的反什麼什麼分子,比□□分子那種罪名要可怕得多,想都不敢讓人想一想。實際上,我也正因為想到了這個東西會給我們家招來那種國家公布的可怕罪名而也有了那種“徹骨的恐懼”,差點就逃到爹媽他們那裡去了。我也跟著發現了,不論是我報告給爹媽和國家,還是去叫我的鐵桿夥伴來看個稀奇,都是因為我想從這一切“鬼神事物”面前逃走而已,它們全不過是我逃走的藉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