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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只有一生一世把我說的信奉為真理,唯一的真理,其他的都是假的,不可能的,因為對你來說這是客觀規律註定了的。當然,那些通過讀書學成功了的人,爬上了高位的人,對這個世界發生了天災人禍,比說我所說的月球掉下來砸爛地球這樣的事還是關心的,也只有他們才配關心和才有權利關心,你除非也爬到了他們的高位,否則沒有你的資格和權利,也沒有你的能力去關心這些事。你要爬上和他們一樣的高位,就只有通過讀書學習。再說,這些爬上了高位的人——他們至少絕大多數是通過讀書學習爬上去的——對世界、人類、地球的天災人禍的關心也不過是裝模作樣而已,否則,他們既不會在高位上,上去了也會栽下來,還會變得連一堆臭狗屎都不如。你現在讀書學習還沒有成功,還沒有高中,沒有金榜題名,離高中和金榜題名還有的是一個又一個二萬五千里長征要走,因此你真的假的都不能有了,僅僅只能去做到:大火燒到你的眉毛或天災人禍讓這個世界億萬生靈塗炭,你都仍然一如既往地、毫不動心地只為了你個人的前途學習和學習!否則,你在這個世界上要有條出路,要謀取功名利祿,爬上高位騎在別人頭上做人上人,那是永永遠遠也不可能的!”
他還不點燈,我立在學習桌前面,他立在學習桌的那一邊,我兩個已經被黑暗融合成一體,彼此都看不清對方的臉了,往他那臉的所在地方看去看到的是一片我只能形容為一頭囚在黑暗地牢中的獅子死亡前的“咆哮”。但是他需要傾泄出來的東西才打開。他繼續滔滔不絕地叫喊道:
“在這個世界上,我們家就是一個小城堡,這個城堡由我們五個人來守。只有我們五個人。我們得不到,也不可能得到來自不管哪方面的支持和幫助,不會有任何人來支援我們,連做夢都不要想這些。可是,我們卻受到了十萬敵軍的包圍和攻打。我說是十萬敵軍,就是在說它不是一萬,更不是幾千和一千兩千,就是全副武裝的十萬敵軍。他們的目的是要把我們家整個城堡占領,夷為平地,把我們一家人統統一個也不剩地消滅。他們有各種各樣先進的武器,有絕對正確的指揮,有達不到目的絕不會罷休的絕對統一的意志。你也許會說,我們這麼弱小,與他們的力量對比這麼懸殊,他們就會對我們產生同情心甚至於放過我們。不會,絕對不會,連想都不要朝這方面去想。他們是絕對要達到目的的。他們還不會因為我們這麼弱小而放鬆了警惕,他們每一個戰士都是把我們當成他們的眼中釘、肉中刺,當成他們的心腹大患來對待的。我們的城堡還是個又破又小的城堡,根本沒有堅固的城牆,我們更沒有一件像樣的武器,別說是十萬敵軍來攻打我們,就是幾百人、幾十個人來打我們,也能輕而易舉地把我們消滅。但是,現在還不是幾百人或幾十人在攻打我們,而就是千真萬確的十萬人!在這種情況下,我們要求的還只能是求生和保住我們的城堡!這一點非常重要,是最重要的。你也許會說既然敵人這麼強大,我們何不放棄算了,我們也只有放棄。不,那不行!絕對不行!這是一個原則問題!人們所說,外邊的人所說,社會上所說的那些原則都是假的,騙人的,另有目的的,對我們自己家裡人,只有我所說的這個原則,我們自己這個原則才是真的原則。因為,人怎麼可能不為求生而去求死呢?在任何情況下我們都只有求生而不去求死,這就是我們自己的原則!事實上,就恰恰是因為我們與敵人的力量對比這樣懸殊,我們才更不能放棄,只有求得勝利一條路!我們和敵人力量懸殊越大,我們就越不能放棄,這是註定的,沒有什麼改變得了的!這一點你首先要明白!
“同時,說我們有五個人,實際上還只有你一個人,是你一個人在擔負守住、保住我們這個城堡、我們一家人的生命、戰勝這十萬大軍的任務,我們其餘四個人,我、你媽和你兩兄弟只能給你供上後勤需要。你必須完成這個任務,你絕對別無選擇。那麼,你該怎麼辦呢?唯一的辦法就是你日日夜夜、時時刻刻堅守在城頭,分分秒秒都要在高度緊張之中——說高度緊張還不行,還要絕對的緊張,一下子、一丁點兒也不能鬆懈,連眨一下眼睛也不行,永遠絕對不能休息、吃飯、睡覺、東想西想,因為你若是打了一下盹兒,哪怕是僅僅眨了一下眼睛,或者你腦子裡稍微胡思亂想一下,十萬敵軍就已經撲過來了,我們家的一切包括你本人在內什麼都完了!在我說的這一切上你不能有半點的、一絲一毫的摻假,有一點假的就全都是假的,也全都完了,正如我經常給你說的!”
話語暴力是一種真正的暴力,我感到的只是爹無非就是要用話語暴力打擊我、攻擊我、踩死我,他要把我打擊和製造成這個世界亘古未有的怪物,打擊製造成真的不需要吃飯睡覺的怪物,他才能心安,才能得救。看他兇殘、恐怖的樣子,不知何故,我想到了在台上向群眾講話的張書記。在會上,張書記向群眾講話也是句句錒鏘有力、擲地有聲,句句都在發布命令,句句都是那麼決然和絕對、不留餘地、不留空間,句句都像是有毋庸置疑的邏輯力量、毋庸置疑的真理的力量。但是,他和張書記卻又至為不同。我看到了一幅畫面:張書記在茶壺嘴的學校壩子裡開群眾大會,在會上不緊不慢、抑揚頓挫地講著,會場陽光燦爛,一派人間的景象,張書記講的也是句句合理、句句入耳的人間的語言,張書記的影子投射到學校壩子旁邊的陰溝里,越過陰溝投射到更深一點的地方,這個地方就不是人間而是陰間了,張書記的影子投射到這裡也不再影子而是“活”了過來,有了“生命”,變成一個其狀猙獰,說出的話也怪誕荒謬至極的鬼了。這個鬼不是別人就是我爹,這個陰間不是別處就是我家。
第95章 第 95 章
7
為了我的學習,爹儘可能減少做事,抽出時間來陪伴我、看著我、監督我、監視我。我的學習屋的窗外是一片竹子和樹木混合的林子,有如一道屏障,把我們家同外面隔開來。爹說有這道屏障好。可是,他如極端反感我們歡笑、交流、喜悅一樣,他也極端反感林子裡早晚都有成群結隊的鳥兒歡蹦亂跳,載歌載舞。我暗暗為這些鳥兒捏著把汗,也為它們感到羞恥。為它們感到羞恥是因為它們是生命,是最自然的生命,它們隨時隨地都在窮形盡相地展示生命的自然狀態,不知道害羞、反省,不知道和不論什麼都保持距離,打量它們、反思它們。當然,我為它們感到羞恥也可能是因為爹,還有這個世界,不管我願不願意,都已經把生命本身是可恥的、下賤的,只有僵死的、機械的東西才是崇高的和真實的觀念置入我的骨髓了。
窗外林子裡的鳥兒讓我為生命、為我自己、為爹感到羞恥,它們讓我看到我自己、爹,還有全世界所有地方的鳥兒都是多麼下賤、骯髒、註定一死的“生命”。一看到這些鳥兒我就想到“生命”,想到“生命”就想到它有多墮落和腐敗,註定灰飛煙滅。我日夜祈禱它們別再來這片林子了,更別在這片林子裡築巢建窩。我想得到它們的叫聲,它們的歡樂會怎樣傷害爹,怎樣讓爹無法容忍和接受。有一回黃昏時分,我側目看見了林子裡一對斑鳩在□□。對飛禽走獸□□的情景我當然再熟習不過了,因為飛禽走獸隨處可見。看到這幕情景,我渾身發起抖來,也知道這片林子裡的鳥兒們的末日到來了。但我只有祈禱,祈禱它們有自知之明,有和我一樣的預感能力,提前從這片林子裡撤退,不再來了,更別說還要在這片林子裡表演它們的自由、生機、歡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