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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他的聲調就像不是在說而是在唱一樣。他最終不過對我做了這麼一點反應,我震撼,我絕望,儘管他這樣做完全沒出乎我的意料,但是,也可以說正因為它沒有出乎我的意料,如果他會出乎我意料,我一開始就什麼也不會做了,所以我才震撼而絕望。是的,他可以選擇寬容和原諒我,但他這既不是對我進行正義的質問和審判,也不是對我的寬容和原諒。他的虛弱和虛假完全不能瞞住我。他的虛弱是,那個他曾經找同學給我帶的那段話里所說的“副組長,又是老師的娃兒,人聰明,學習成績好,還有後台,長大了會當‘小秘書’”等等,依然起著根本的作用;他的虛假是,如果我不是“副組長,又是老師的娃兒,人聰明,學習成績好,還有後台,長大了會當‘小秘書’”,他就未必會原諒和寬容我了,可是,他卻對我做出原諒和寬容的樣子。
他們不知道,我每天晚上都要在床上發抖,在抖得如篩糠似的中睡過去。他們不知道我這不僅是我為自己已經把石頭殘害成了那樣和還要把他繼續殘害下去而發抖,還因為我相信人性深淵已經向我敞開它的秘密,即使只是它的一部分秘密。
從這個深淵中我看到了在我生命深處燃燒著的那個欲望,就是這個欲望使我對馮石頭用最殘忍最精緻的辦法殘害他,但這個欲望絕不僅僅是殘害了馮石頭就會滿足,它是永遠也不會滿足的,永遠都會燃燒於我的靈魂和生命深處的,它需要用最殘忍最精緻的方法殘害他人,但它殘害的人越多就越需要殘害更多的人,它需要把全天下所有人所有孩子都像我殘害馮石頭那樣殘害。我看到這個欲望是我生命本質的一部分,也看到它是所有人,每一個人生命本質的一部分。我為這個而發抖。
但這還不是全部。我發抖還因為我看到,如果他們不阻止我,不用正義、良知、公理阻止我,不用他們每一個人都與生俱來的神聖的責任和權利來阻止我,我用最殘忍最精緻的辦法殘害馮石頭直到徹底毀掉他這樣的事情不僅是不奇怪的,就是發生我用最殘忍最精緻的辦法殘害天下所有孩子毀掉天下所有孩子的事情都是可能的,這在任何人身上、每一個人身上都可能的,所以,他們——也可以說我們,因為我也是他們中的一分子——每一個人對他們身邊和他們世界裡發生了像我正在對馮石頭做事情,都應該意識到他們對正義和公理的責任和權利,無論如何也得有人,不管是馮石頭的父母,秦老師,我爹媽,還是溝里任何人,世界上任何知道我在對馮石頭正在幹著的事情的人,站出來阻止我懲罰我,行使他們對正義、公理的責任和權利,如果不這樣,發生天下所有的孩子都像我殘害馮石頭這樣被殘害,那都是可能的,甚至於是必然的。我為這個發抖,更為很顯然他們沒有人意識到他們對於我正在對馮石頭所做的事情的這種責任和權利而發抖。我還為我對馮石頭這樣就為了向他們和我自己揭示人到底是怎樣的,我是怎樣的,人們是怎樣的,這世界是怎樣的而發抖。
我每天晚上都在床上抖得如篩糠似的,有幾次甚至於面對著我無法面對的那種黑暗而抖到了雞叫第二遍的時候。我看到如果他們一直不用正義、公理、善、愛來阻止我,不只是馮石頭,我的一生也完了,只有真正的神才能救我了。可是,我就是無法不面對他們就是不會用正義、公理、善、愛來阻止我的這個黑暗的深淵。
每天我都一定要在馮石頭臉上掐下兩塊肉來,我也每天都在等待這個世界有人出於那種我們與生俱來的責任和權利來對我興師問罪,我看到自己就為出現這樣的事情才對馮石頭這樣的,儘管我知道如果會出現這樣的事情我就會對馮石頭什麼也不會做了。
我還相信自己感覺了,他們,包括石頭爹,在內心深處,在潛意識之中,其實看得非常明白,我這樣對石頭就為他們看到那天然就有的永遠起作用永遠有效普遍有效的正義和公理,看到每個人天生就有的責任和權利,看到他來對我行使他們天生就有的權利和責任,而他們卻正因為把我看得如此明白才他們所有人,包括石頭爹,有如此一致、如此震撼我震撼宇宙中所有生命卻又完全沒有出乎我的意料之外的反應。我感覺到,他們這樣就為給我最大的懲罰,也只有這樣才是給我最大的懲罰,我註定失敗,就像石頭也是註定會被毀容和毀掉他的人生。我只有做下去,做到“絕對完滿”,以表達我的憤怒、報復、鄙視和嘲弄,更表達我的絕望和憧憬。
第121章 第 12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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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了夏,白天的時間變長了,學校按慣例要睡午覺,不是回家去睡,而是在學校睡,睡在桌子上和凳子上,每天睡的時間還不短。這個所謂午睡時間其實主要是秦老師的午睡時間,一到午睡時間,她安排一下就去睡了,不到午睡時間結束不會露面,整個午睡時間班上的紀律全權由班幹部管,班長、副班長管全班,學習委員、勞動委員、體育委員、少先隊隊長和副隊長協助班長和副班長的工作,各小組組長和副組長管各小組。
班上大大小小的班幹部,他們有一個職位封號就有一定的職權和特權,這一切完全照搬了社會上的有職有權者的模式,他們整體對一班同學有近乎絕對的權力。所有的獎賞、稱讚、榮譽,永遠都是按職位的大小為他們所專有,他們在老師、同學、世人眼中也是孩子們中間的“特殊材料”做成的人。他們之所以能當上班幹部,而且職位有大小,也全都因為他們都有人們所說的那種“背景”和“後台”——他們的父親全都是當官的或有特殊身份的,他們的父親當的官有多大,他們就會在班上當多大的“官”,比方說,大隊支部書記的兒子一定是班長,大隊副支部書記的兒子一定是副班長,大隊長、副大隊長、民兵連長、大隊會計、婦女主任、治保主任的兒子則分別是學習委員、勞動委員、文體委員、少先隊隊長、少先隊副隊長……我能當上一個副組長,首先就是因為爹畢竟是個教書的,其次,我們家還有“後台”,我如果如他們所說的地如此這般將來能夠當上“小秘書”等等。
這些班幹部整體對一班學生有近乎絕對的權力,他們大多數人也毫不含糊地行使這種權力。如果說濫用職權之類的事情也可以發生在孩子身上的話,那麼,我對石頭那樣做,就包含有我有意識有目的地濫用我身為石頭的所謂“副組長”的權力的因素在內。而在我對石頭濫用我的職權之前,全班的所有所謂班幹部,我是僅有的沒有對任何同學濫用過職權,沒有用我手中的權力欺負過任何人的兩三個人之一。我不僅是這樣一個例外,而且那些班幹部的所作所為完全可以說已經深刻地影響、破壞和重組了我的靈魂。對我來說,除了少數的幾個人外,他們已經淪為一個製造混亂和罪惡的“集團”。在睡午覺的時候他們表現得最突擊,乾的壞事最多。
每天一到睡午覺的時候,秦老師一走,他們就每個人手裡揮舞著一根長棒,最長最大的那一根是班長那一根。見誰動一下,哪怕只是睜一下眼睛或眨一下眼睛,就嗖地一棒打過去,只要得到了班長的特許,有時就是幾根棒同時打過去。對好好躺在桌子和凳子上睡覺的人,包括已經熟睡了的,他們也並不放過,除無故用棒打以外,還往他們臉上抹墨水,把一些同學,包括女同學的褲子扯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