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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來,你老□□的來!你來我就跳!”
爹猶豫了,但他豈能容忍自己輸給這么小一個對手,豈肯讓遠近圍觀的群眾看他笑話,一邊以虛假的好言勸告,一邊向弟弟靠近。但弟弟不吃他這一套,又正色地叫了一句:
“老□□的你再走一步!”
他一口一個“老□□的”,是爹怎能吞得下的,仍然虛情假義地說:“娃啦,你別動,讓我過來,我不得打你!”一邊倒加快了腳下的動作。而就在他只需一撲就能夠把弟弟逮住的千鈞一髮之機,弟弟如一發噴出炮筒的果敢的炮彈一般地在空中划過一道優美的弧線,跳到水塘正中央去了。
這下子爹神色大變。他不會游泳,大呼救命,其聲之急之慘之哀是我從未聽到過的。圍觀的群眾中有會水性的壯漢趕來了,跳下去七手八腳把弟弟撈了上來,經過一番救治弟弟沒什麼事。但爹已面無人色,背起弟弟往家走,一路上都在慈母般地關切地問:“娃啦,傷著沒有?有哪傷著沒有?哪兒不舒服,哪兒痛就給我說!”、“娃啦,冷不,感冒不?”弟弟抽泣著,緊緊伏伏在爹的背上,把父子間那種相惜相愛的情景演繹得非常動人。從此,爹和弟弟之間也就達成了和解,爹再不那樣打他了,雖然不會完全不打他,卻打他很少很少了,也不會狠打。經過這一番折騰之後,他所有瘋狂的棍棒又全都施加到我一個人頭上來了。對於我來說,它們也本來就是我的專利。看到哥哥和弟弟有如此的成功,我是羨慕的,嚮往的,不能原諒和饒恕自己竟然不像他們那們做而解救自己,而通過他們的表現,我也看到了自己再不從爹的棍棒下解救出來,我是真的、真的、真的完了、毀了、沒了。只不過,和我慣有的思維邏輯一樣,我看到的是,我要有這種成功,除非我能夠走無限遠的路,除非我能夠在烈日下如階級敵人那樣站端端,站上一千年,真正意義上的一千年,除非即使在太陽中心那種高溫中我都能夠承受,一切毫無所動,總之,反正是諸如此類的,不然,我不可能在那個可以和父母和一切人有溝通、有和解的世界中,父親的肩、母親的懷是真實的,但它們在無限遙遠的地方,完全不在這個世界之中,我是不會“欺騙”自己、“違背”自己、“暴露”自己——我就把這視為“欺騙”自己、“違背”自己、“暴露”自己——去像哥哥和弟弟那樣靠父親的肩和母親的懷的。
再說了,在我看來,哥哥和弟弟,雖然成功地逃脫了,所交付的代價和贖金卻是顯而易見的。他們從此不會挨打了,但他們卻並沒有因此而獲得自由,過的是屈就和適應的日子,每做一件事件都有怕挨屁股的樣子,尤其害怕淪為我這樣的人,這決定性支配著他們的一切言行,使他們的言行總是避免挨打、特別是避免淪為我這樣的人的言行。而我,當然不是我沒有恐懼,而是恐懼從來對我都是沒有作用的。他們總在左顧右盼,眼睛從未真正完全集中於他手裡正做著的事情,而我從來也是目不斜睨的,全神貫注於我選定的、我也被它選定的事情。我還觀察到他們有時候還在投機取巧地討爹媽的歡心,而我,從未這樣做過,也不用這樣做。
挨打本身於我也不完全是一件痛苦的事情。我能夠把它轉換也一種內在的娛樂。白天我是岩石,被打得連走路都困難了,我也決不讓任何人看出來和感覺到,更不可能裝可憐。而到了晚上,上床之後,我就會去摸屁股和大腿上重重疊疊的血印子,它們都有突兀的質感。每天晚上我都能夠在我的屁股和大腿上摸到數不清的這種東西,我把它稱“肉稜子”。它們縱橫交錯,層層疊疊,我的手指遊蕩於它們中間,於我就是神遊於千溝萬壑、千山萬嶺之中。我還把這些“肉稜子”和爹打我時頸部和手背上根根暴突的青筋對比。那些暴突的青筋是如刀刻一般刻在我的腦里的,如火燒一般燒在我靈魂里的,不需要我回想,不需要我記憶。在這種對比中我獲得的是“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的壯觀意境,雖是恐怖的,卻是壯麗的,盡納大地千山萬水的氣象於其中。我甚至能夠在爹打我時也神遊於廣闊無限的山水自然之中,爹的咆哮成了大漠滄海中颶風的呼嘯,手背上的青筋成了“黃河之水天上來”般的奇境,眼內的血絲成了遨遊於太虛之中的神龍,成了銀河、天體、星座,成了只有神才可能扭曲出來的形狀,成了對神的頌歌,棍棒的飛起落下,其間是萬千氣象變化萬端,整個成了神在揮手創造世界萬有。我的打挨得太多了,時間長了,屁股和大腿上就起了很多的繭皮,晚上躺在床上,我把繭皮一層層輕輕地揭下來,玩味於手掌之間,體味著每一個繭皮都是一個完整獨特的世界,每一個繭皮都是我從天下摘下來的一朵獨一無二的雲彩,每一個繭皮都是一片天使的羽毛。似乎是我白天就是在盡情把一切納入自己,到了晚上就是讓一切盡情釋放出來,而釋放出來的全是非人間能有的層出不窮的壯麗景象。我經常因為神遊於這些非人間能有的壯麗景象中而到雞叫第二遍時才讓自己睡過去。我後來在作文中寫道:“咫尺之內也是宇宙風雲的激盪,舉手抬足之間盡現萬千世界”,我這樣寫毫無誇張,完全是我實實在在的經驗,而爹不管讀出了什麼,也沒有讀出我這寫的就是他打我的景象。
有天晚上,深夜了,我還神遊於我屁股和大腿的“萬千世界”和“宇宙風雲”中而不自知,聽到了爹媽的一席談話。我聽見媽說:
“他錯了你也打,對了你也打。我管你的,像這個樣下去你遲早也會把他打沒了,不定二天會在他身上出啥子事情。他到底還是個小娃兒,才多大。就是一個大人天天像他那樣挨打也受不了,也不定會出啥子事。還不說你打起來是那個樣子。”
爹長嘆道:
“我哪兒是想打他啊!你以為我打起來心裡好受。主要就是他那種個性和才能,長大了註定會是挨整的對象。這個世界就是一個人整人的世界,像他那種人歷來都是只有挨整一條路。挨那些整就不是我打他那麼簡單了。這些哪是他們現在想像得到的啊!有時我都覺得與其讓他長大了去挨那些整,還不如現在把他廢了!”
媽說:
“你再對也得講究個方法呀!要讓他心裡服不是只有光靠打才能夠的。我想他慢慢會懂事的。”
從第二天起,爹媽對我就是另一樣子了,可以說是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了。我聽了他們那席談話,就知道他們會這樣。爹把家裡和學校的黃荊棒都收起來藏起來了,再不發火再不說打我了。放學回來也不再叫我馬上開始學習練字,而是叫我可以耍一耍,可以自由活動。下午,他也叫我隨意學習一會就出去玩,也可以和別的孩子一起玩。媽對我也像是一個好母親了,不像從前對我就像路人,我對她也像路人,自從作文事件發生以來,我可能已經有一年的時間沒叫她一聲媽了。她對我笑,對我好,處處都好像我們是相親相愛、彼此無法割捨的一家人,我是她的好兒子、乖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