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頁
在“半球體”里走到不到它的一半的時候,我突然如雪崩似的“看”到了,張朝會的老婆會到她家的對門的山上大罵三天。一定會這樣,我們溝的人不把這事弄成他們是不會善罷甘休的,我太知道他們這方面的本事。我相信在這一剎那我整個人都成了一團黑暗,那種只能稱之為鬼神黑暗的黑暗,還懷疑說不定都有人在這一瞬間看到了這團黑暗。她的生死就是我的生死。我感到張朝會的老婆上她家對門的山上大罵三天是致我於死地的刀架到我脖子上了,也看到了到底是些什麼東西會使她必死無疑了。我還不能懷疑,致她於死的劊子手不是別人,也不可能是別人,就是我。我如何承擔我這一罪惡,贖清我這一罪惡啊!
放學後,茶壺嘴的超現實“半球體”消退了不少,但我沒想到我學習屋裡會出現那種狀況。
我們的院子依山而居,坐東朝西,我們家位於院子下首,門朝院內開,也正朝著東方。每天放學後回到家裡,我都是直接進到我的學習屋裡學習。早上、中午和傍晚放學後都是這樣。每天放學回家走到我的學習屋門口,門通常都由爹給我打開了,滿開著等我進去學習,直到他叫我吃飯的時候才出來。乾旱持續了一年又一年,每天都有好太陽,在這個季節里,早上放學回到家裡一站到我的學習屋門口,都會看到射進屋內的陽光在屋內形成了一個長方形的光帶。對這個光帶,還有我一站到門口那個投射在光帶里的長長的、黑黑我的影子,我太熟習了,以致每次看到我都是那樣痛苦,它已經被我看成了時間凝固了,一天長於一千年、長於永恆,一切和一切都永遠不會發生絲毫變化的象徵了。
今天放早學回到家裡,走到我的學習屋門前,我差點就沒勇氣進屋了。我看見一個近乎半球體的形狀、也似一團濃黑的煙霧但輪廓清楚鮮明的怪物擺在我的學習屋內,距門口僅一步之遙,也把我熟習的長方形光帶和我黑黑的影子“啃”去了一大半。它是黑色的,整個黑色的,比黑夜還黑,比墨水、煤炭還黑,它的黑是純粹的黑、密密實實的黑,好像它就是黑暗本身、黑暗的靈魂。它“啃”去了長方形光帶和我的影子的一大半,但我的影子卻沒有投射在它身上,陽光也沒有照射到它身上,很顯然,人間的影子是投射不到它身上的,人間的光也是照射不到它身上的。它的表面充滿了劇烈的運動,感覺它是活的,而且只有它這樣的才是活的。屋裡凡是它罩著的東西我一樣也看不見了,同一件東西它罩著的部分我看不見,沒罩著的部分看上去和平時沒有兩樣。它是那種超現實之物。我相信,它是從我早上上學離開屋子後又回頭看到的那個桌球大小的仿佛聚集了可以摧毀世界的能量的超現實之物發生了“爆炸”的結果,這個“爆炸”是在我不在家裡的這段時間發生的。遭遇超現實之物是可怕的,遭遇達到了這種程度的超現實之物那就更可怕了。它是噩夢,是災難,是末日,是死神的心臟,是閻王的宮殿,是上帝陰沉的面容。
我沒法形容一看到它的那種感覺。我只需要一下子逃到天涯地角去。我更怕這樣一個東西被院子裡的人看見了,被爹看見了,也不知爹給我開門時是否看到了什麼或感到了什麼,那可就真是我的末日了。但是,我是石頭,是不懂得迴避、逃離任何東西的,即使它是死亡和毀滅。就是有一點遲疑不決也不會、不可能。所以,我儘管不知道該如何形容我的處境,卻想都沒想就徑直走進屋,走進這個黑怪裡面去了。一進到黑怪裡面就感到浸透了整個生命、浸透了每一個細胞的只有陰間才會有的冷,這種冷就是我一再“飲”過的我沒辦法不稱之為冥河水的那種冷。黑怪讓我的學習屋黑如地獄,而這個時候我的學習屋本該是亮堂堂的,連地下的灰塵都能看得一清二楚。我本能地看我的腳下,因為,若是平時,我這時候還在那個長方形的光帶里,地上是有我濃黑如墨的影子的。我沒看到我的影子,我整個身體也變得虛淡了,只是一個還可辨認的輪廓,儼然不再是我的身體,成了黑怪有機的一部分了。我也感到自己整個人的重量輕了,似乎我身體整個真的虛淡了,原有的物質性的東西所剩無幾了。黑怪黑如地獄,它就是地獄,但是,我卻能把它裡面的一切盡收眼底。它把我的學習桌大部分都罩在它裡面,我的床則整個在它裡面,凡罩在它裡面的看上去都虛淡了,只剩下一種僅可辨認的黑線條圍成的輪廓,只是這種輪廓卻有著只有陰間之物、鬼神之物才有的氣勢,也顯得既邈遠又深遠。我看屋頂,看所有沒有被它罩住的東西,它們全都是平時這個時候是什麼樣子就是什麼樣子。我閉上眼睛,也照樣看見它裡面的一切,包括那些罩在它裡面的實物,和睜著眼睛看它沒有兩樣,但它之外的就和平時閉上眼睛就看不見一要看不見了。它高過我的身體,我進入它一兩步路就整個在它裡面了,但它毫不影響我看在它之外的事物。
我迅速走到桌前坐下,怕爹或其他人從後面看到我已經是一個鬼了。我想他們雖未必能夠看到這個黑怪,卻有可能看到我已經是一個鬼了,地上就和鬼一樣沒有我的影子。桌子、凳子、書本,都和我自己一樣,只給人那麼一點點實物感,這點點實物感是那樣虛淡、遙遠,仿佛在天外一般。黑怪是自成一體的,和外界界線分明。我學習的地兒在後窗處,後窗的牆整個在黑怪之外,我的學習桌緊靠後窗所在的牆的那一部分也在黑怪之外,這面牆和這部分學習桌,它們和平時完全沒有兩樣。我仿佛有兩種眼睛,看黑怪之內的是另一雙眼睛,看黑怪之外的東西則是我的肉眼,它絲毫未受黑怪的影響。黑怪外邊的平時該什麼樣這時就什麼樣,黑怪裡面的全都變異了、轉化了,全是陰間的、超現實的、鬼神的,哪怕是一個斑點、一粒塵埃都是這樣。
打開書,拿起筆,我感覺不到書和筆有平時那種重量了。我擔心我會看不清楚書上的字,認不出自己寫的什麼,要是這樣,那可麻煩了。但是,雖然書上的字和我寫出的字都顯得是在無限遙遠的地方的一點點淡淡的影子,整個像是神的一點點清夢,微弱卻如有神眼在裡面閃耀的深遠,讓我敬畏,但仍能把握和識別,不會弄錯。我輕輕地把書推到桌子靠窗子邊未被黑怪吞沒的地界裡去,書和書上的字立刻還原為平時所見的樣子,只要一出黑怪的邊界,哪怕出去的只是半個字一個標點,它都是這樣。我又把書移回來。
從一進入黑怪起,我就見到它是滿滿蕩蕩的鬼文字跳動不已。當然,所謂鬼文字只是我的一種形容性的想法,與是否有鬼怪的存在無關,我這些遭遇和人們一般所說的鬼怪不是一回事情。我相信這些鬼文字就是由黑怪之內的實物的大部分,包括黑怪所占據的這部分現實時空的大部分轉換而成的。這些鬼文字生滅不已,源源不絕,不會出現一個重複的,沒有一個不是無限獨特的,似乎只能說它們每一個都是獨一無二的生命,而在這種生命面前,世間的一切生命,包括人,都算不上是生命了。鬼文字變化莫測,無窮無盡,美侖美奐。它們以穿透我的整個生命的力量讓我感覺到,每一個鬼文字都是一個意義,源源不斷的鬼文字就是無窮無盡的意義,這種意義是無法解讀也無需解讀的。這些鬼文字就是意義本身。鬼文字從四面八方向我湧來,一剎那我見的鬼文字似乎也比一座高觀山的原子、電子的數目的總和還要多,但我卻把它們個個之獨特之美都看清看全了。仿佛它有一個看不見的巨大的源頭,永遠也湧現不完湧現不盡。每個鬼文字都是一個令人嘆為觀止的境域,一個活的美,一個小精靈,所有的鬼文字組成了一曲大合唱、大交響樂,而且是天堂的大合唱、天堂的大交響樂,人間的一切音樂在它面前都是噪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