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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走到桌對面,把燈放在桌子上,站在那兒看我學習。如果有閻王的存在,爹這時候整個人就是一個閻王的形象樹立在我面前。我緊緊的。我想他不會看見黑怪,也不會看見我、他自己,還有其他罩在黑怪裡面的東西都成了什麼樣子,但是,一定看得見我身後的牆上沒有我的影子,沒有我本來應該有、必然有、不可能沒有的由燈光照耀形成的影子。如果他看到這個現象,這和他看到閻王宮殿裡的景象不會有兩樣。

    爹大概是想長時間看我學習,以回應我早上那個反常舉動。但是,沒過多一下他就撐著燈出去了,我感覺到他雖然沒有看到我怕他看到的,但顯然還是有什麼使他受不了而不得不逃走。他就那樣以一整個地獄的景象向門口移動而去,出了黑怪之後,整個人恢復正常,燈光中凡是沒有被黑怪罩著的東西也恢復正常,但所有這些如此天差地別的變化,爹像是完全沒有發現。

    這裡,我應該說明的是,我用鬼、神、陰間、地獄這些詞,和迷信的人們所說的這類東西並沒有相同之處,我只是在用這些詞形容用其他詞難以形容的我遭遇的一種幻象。這個黑怪仍然是我的幻象,對這一點我是不懷疑的。用鬼、神、陰間、地獄來形容它,一是因為它的超自然和超現實性,與我們一般所說的現實相比,它是完全不同的某種“東西”,它完全不是東西、不是物,二是因為它的美,雖然這種美是陰森的美、恐怖的美,但它是美的,是純粹的氣象和景觀,如果平靜地、放下一切地看它,那它就僅僅是令人嘆為觀止的景致。  

    爹出去了,把門給我關上了,我知道他今晚不會再來了。他再放不下早上我那個反常的舉動,也不可能對這屋裡的這一切完全沒有感覺,而只要他多少有所感覺,即使他完全沒有也不可能意識到這種感覺,這對於他就足以使他在這個黑怪消失之前不再來這屋裡了。

    第78章 第 78 章

    我心裡時刻都有從這個黑怪里逃走的衝動。但是,我是純物質,是岩石和虛無,是不存在的,所以,我不可能從這個黑怪里逃走。當然,說我是純物質,是岩石和虛無,是不存在的,只不過是我對自己的設定,是我要達到的一個“目標”、一種存在狀態,並不是說我真的就是這樣的。不管怎麼說,我對自己有這個設定,不曠日持久地無限接近我想像中所謂“岩石狀態”,不目空一切,包括目空自己,這個黑怪一樣的東西是不可能出現在我面前的,即使出現在我面前了,我也不可能居然如此淡定和沉著,好像沒有遇到什麼怪事,我遇的這事情再平常不過。

    時間在靜靜地流逝,夜深了,爹和家裡人都睡了,我還在繼續學習。爹總是說我的學習要爭分奪秒、夜以繼日。雖然客觀上是做不到夜以繼日的,但每晚都少不了要學習到深夜。因為今天早上我那個反常舉動,我知道今夜的學習時間會長很多,也就是說,要到那個時候爹才會叫我睡覺。爹這樣就是在提醒我、暗示我,讓我意識到罪過,良心遭受譴責,也要我做到像今天早上那種反常舉動,他不希望再在我身上看到了。他今天一整天心思都在這上頭。  

    而今夜學習時間的延長,也就給我提供了更多的個人的時間。我再自以為是岩石,總在讓自己無限接近岩石那種存在狀態,也不可能不對黑怪做一點點事情,或者說做一點點實驗,弄弄清楚它到底是什麼東西。

    我把燈盞輕輕推到黑怪之外,然後站起來向有門的那面牆走去,一路上我都沒有在牆上看到我的影子,就像沒有看到蚊帳架子的影子一樣,而平常如果我這樣做,那面牆上是一定會有我清楚的、黑黑的影子的。我怕蚊帳架子可能用手摸過去都看得見摸不著了,猶如觸摸空氣一般,但是,沒發生這樣的事情,還是感覺到蚊帳架子硬硬的還在,只不過這種硬硬的感覺仍然是只有地獄之物才可能給人的感覺。我不得不繞過床向那面牆走去。突然,我的頭在黑怪之外了,那牆上就有我的頭的無比清晰的影子了,但只有我的頭的影子,孤零零地懸掛在那裡。我繼續往前走,整個人走出了黑怪,牆上也就有了我完整的影子,就和燈光在我背後,它完全沒有遇到任何障礙地照到我身上是一樣的。我站在這個位置,燈盞在那個位置,我能夠看到自己完整的、孤零零的影子還是第一次,因為如果是以前這樣做,我的影子是會受到蚊帳架子的影子的干擾的。

    我反覆做了好幾遍,發現除了上述情形外,還有就是我不可能做到在那面牆上一次只顯出我的一點點影子,就好像我是被等分成了幾份的,不管我以多麼慢的速度向黑怪外移動,總是要麼那面牆上的我的影子沒有變化,要麼就是突然增加了好大一截,如此只需四五下,我整個人影子就在那面牆上了。我往黑怪裡面退去也是這樣,不管我以多麼慢的速度往後退,也總是我的影子和在黑怪外的那部□□體沒發生變化,但突然之間,我的影子少了一大截了,我的身體也有一大截在黑怪裡面了。  

    這一切到底有什麼含義?需要如何解讀?但是,我終於厭倦起來,不再把實驗做下去,也不再關心這一切到底有什麼含義、如何解讀的問題。

    上床時我往床上看去,床只有那麼大,但這是平時的它,而這時的它看上去就像天地般廣闊,而且處處氣象萬千,似乎把整個宇宙都以它的方式盡攝於它之中了。我不懷疑這就是閻王的臥榻。我躺上去,如一根羽毛般地輕,如一個可怕的大夢落在了另一個可怕的大夢裡面。我想我也許不應該懷疑,我就是一個夢落到另一個夢裡面,這絕不只是感覺,而是事實。

    這一夜我都沒有睡著,包圍在、湮沒在鬼文字、鬼精靈的汪洋大海之中,包圍在、湮沒在閻王的宮殿無邊的景象之中。熄燈了,黑怪之外的一切就和平時熄燈之後是一樣的,黑怪裡面的一切則和沒有熄燈時是一樣的,雖然有微妙的變化,但變化不大。不只是我包圍在、湮沒在這鬼文字、鬼精靈和閻王宮殿裡無邊的景象之中,而且是我就是這一切。我還沒有完全消失,但也接近完全消失,消失的部分失去了它全部物質的特性,成了一個純粹的精神的夢,我只是對這個夢的直觀。

    但這一夜我也是沉重和痛苦的。我在承受絕非人能夠承受的,在承受只有人中間那些真正的非人才能夠承受的。我希望我更能夠承受這絕非人能夠承受的,只要我不認識的姑娘能夠多少意識到我已經意識到的,多少看到我已經看到的,多少遭遇到我正在遭遇的,多少承受到了我為她正在承受的。只要她意識到了、看到了、遭遇到了、承受著也承受住了,她就會看到生命不是那麼下賤,人生不是那麼低級,即使在地獄,在刀山火海,在苦難和罪惡的深淵,在億萬人民的唾沫的汪洋之中,我們也有絕對的理由站著,永遠站著,愛自己,愛一切,實現自己,實現上天賦予我們的責任和使命。我一夜的沉重還因為我只有這麼做才能讓她的靈魂感應到,從而激發她靈魂的潛力,多少意識到、看到、遭遇到我正意識著、看著、遭遇著和承受著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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