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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日子終於到來了,那一大串大隊幹部來了,非常的整齊、非常的準時。這天一到爹媽就會嚴令加勸誘,要我和弟弟倆出去耍,天黑前不要回來,只留哥哥一人在家幫媽燒鍋,給媽打個下手。但是,我們平時嚮往的就是出去玩耍,這天卻爹媽再怎麼弄我們也不出去了,要留在家裡,爹媽也不好發作,就只有忍著我們了。再說了,我們也有自己的辦法,假裝出去,等那些大隊幹部到了,我們才回家去,這時爹媽就是向我們作個臉色都不敢了。
他們,這些大隊幹部們可都是值得尊敬和景仰的神一般的爺爺、奶奶啊,他們見到我還總要把我叫到他們跟前,撫摸著我頭問我多大了?會數幾個數?還說我長得乖,聰明,長大一定是個聽話的好孩子等等。我們心裡有蜜一般的感覺。
但是我們的心主要還是在灶房裡面。灶房裡香氣四溢了,我們就去撐著灶頭看著鍋里,盼望媽會賞給我們一口。我們心想媽平時那樣疼我們,今天可不會不賞我們吃一口。可是,媽在今天就像換了一個人,理都不理我們,最多把嘴湊到我們的耳朵旁就像在咬我們的耳朵似地說上一句:“要聽話呀娃啦,拿出去都不夠哪有你們的呀!”那樣子還挺兇狠。我們呢,就爭取表現,幫媽幹這干那,即使幫了倒忙也還是那麼勤快,為的啥呢,還是為了媽能賞我們一口。但是媽是那麼堅決和絕情,絕對不會賞我們一口,就好像這就是她要堅持到底的人生原則。一年又一年,我們在這一天都沒有能讓媽賞我們一口,哪怕是只是一個肉筋筋,哪怕只是一口油炒的蘿蔔絲。看著媽一碗又一碗、一盤又一盤子給他們端出去了,我們指望這指望那,指望奇蹟發生,但得到的都是失望,鍋裡面乾淨得就是伸著舌頭去舔也舔不到什麼,我們還在灶頭上、砧板上,甚至於地下到處睜大了眼睛去找,找媽遺漏了的、不小心弄掉了的,但是,就是一個蘿蔔絲的驚喜也沒發現。媽做得真的很絕啊!難怪她在溝里有廚房裡的賢惠主婦的美名。
對媽和灶房是沒有必要再抱幻想了。我們就盼望那些大隊幹部會把我們幾個小的叫去和他們同吃,至少是分一些給我們。我們心想這是順理成章的事情,誰都會這麼做,是人就會這麼做。我是自尊的,雖然還那么小,但只要到他們入席了,我就決不會到他們吃酒的那屋裡露臉了。再說了,爹也嚴令我們不准去。但是,我卻在等待他們叫我,至少也要說:“那幾個小的哪去了?叫他們也來一同吃點吧!”只是這會讓我大喜過望的話一次也沒有聽到過,儘管我為聽到這樣的話把耳朵豎著,豎得都很累了。也許是因為我想就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有幾次,就裝著不是想和他們同吃的樣子大膽地進到那屋裡,到他們面前露露臉。但是,不管我在他們面前把臉露多長的時間,他們也全都像看也沒看見我,看也看不見我。這就讓我驚異和無法理解了。而他們一桌子人吃那一桌子好吃的的情景,則讓我震驚了。童年就是經驗震驚的童年。可以說,這一次的震驚不亞於我童年任何一次類似的經驗。
他們八個人八雙筷子不停地、飛快地從碗裡盤裡夾東西送進嘴裡,那樣整齊劃一、準確無誤,就像在由同一個機關操縱。八雙筷子幾乎同時按下去,在桌子形成一個由筷子模擬出來的“漩渦”,同時挑起,挑起的那一遍東西如一遍旌旗獵獵、彩旗招展,八張大嘴同時張開,就像八個裡面通紅的大□□,裡面的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東西一齊塞進這八個大洞裡,一齊狂嚼大咽,接著是八條喉嚨同時鼓起一個大包,大包竄下去消失於喉嚨之下,接著又是八雙筷子同時殺向桌子……我覺得他們不是在吃,而是在搶,在戰鬥,八雙筷子就是他們所向披靡的武器,他們不是八個人,而是八頭怪獸。他們八雙筷子在碗盤上敲擊出的叮叮噹噹的聲,他們的咀嚼聲、吞咽聲,形成了暴風驟雨般的交響樂。特別是他們一齊張開嘴後我看到的那八個大□□,給我的印象更是不可磨滅,我相信我看到的就是血盆大口,就是無底欲望的深淵,這個印象永遠性的破滅了他們在我心中那他們是神人的印象,讓我永遠性的相信他們不是也不可能是神人,人們搞錯了,他們自己也搞錯了。
爹站在桌子一角不停地給他們斟酒,謙卑地勸請著“嘗嘗這個,請各位領導嘗嘗這個……”他們似乎並沒有聽見,就像旁邊並沒有爹這麼個人,爹只是專門給他們斟酒的機器,想都不會想是不是應該請爹也上桌和他們同坐,而這在我看來比他們不邀請我去同桌同吃還要不可理喻、不可思議。
他們一同把一碗一盤搶完之後又一齊殺向第二碗第二盤,其間不會有間隙,也不見他們有謙讓的客氣和禮貌。八雙眼睛直直的,盯著碗盤裡的東西不放,叫我心裡都緊縮地聯想到了我心目中動物的動物——狗看人手裡的豬骨頭的那種眼神。但是,他們個個又都是天下捨我其誰的樣子,口中一邊吃一邊又在講話,說的儘是崇高之言、崇高之事,是大事、國事、天下事,是普遍必然真理。他們全都同時又是一副他們這樣吃可不是別的啥子,他們這就是為天下百姓而吃,他們這就是為救天下百姓於倒懸的戰鬥,他們這就是聖人、神人所為,就是那比聖人、神人還要高大、完美、全能的他們所說的“革命戰士”為了百姓犧牲自我、奉獻自我的革命行動。這絕對不是誇大其詞,更不是有意識的諷刺,而是他們真的是這個樣子。
我就看了幾眼就不敢再看下去了,為了我自己的體面,也為了他們的體面。我的心緊縮而疼痛,感覺到他們的每個人咀嚼都是在嚼我的心臟。我只有丁點兒大,但我心裡想的就是如何承擔這個真相,反思這個真相。
雖然來年臘月到來了,我仍本能地盼望爹請吃這幾位大隊幹部,但是,一年又一年過去,在爹再請吃他們時我的心情就越來越古怪、奇特。他們出現在我們家裡了,如往年一樣看見我就誇我長高了,還撫摸我的頭,這就讓我感到羞恥了。我只盼望著他們儘快吃了儘快離去,覺得這是對我好,也是對他們好的事情。我也盼望奇蹟發生,盼望他們要麼叫我們幾個小的上桌同吃,要麼請爹上桌同吃,讓爹不只是一個給他們斟酒的。而我這種盼望已經不是為了那一口吃了,而是因為我們做人到底該怎麼做了。
每一年都是他們在我們家剛開始吃的時候就有人來等著了,等到他們吃完把他們請去繼續吃。我發現了他們從來也沒有邀請過這些人上桌和他們同吃,爹也從來沒有邀請過這些人上桌同吃,最多給他們抬個板凳讓他們坐在一旁等,對有的人連板凳都不會給他們抬一個。這同樣是讓我震驚,讓我心裡失去安寧,動盪不已。我設身處地地想,覺得換了我,無論如何我也不應該讓自己是坐在一旁等著的,受不到任何邀請,甚至於受不到尊重的人,也不應該讓自己是只顧自己狂吃大嚼毫不考慮他人甚至於毫不尊重他人的人,不應該讓自己是……人是什麼?人到底該是什麼?什麼才是真正的人?我滿腦子就是人、人、人,而且讓我那樣糾結,那樣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