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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次打我的時候,他都會先咬牙切齒、凶神惡煞的樣子,就是同學們私下也都在說:“只要看他咬牙切齒的樣子,小禹就要挨打了!”每次一聽他叫喊起來或一見他咬牙切齒的樣子,不只是我,全班的學生都會掠過一陣寒怵,我甚至會感到教室也會為之打寒顫。

    他所指出的這些錯誤,有的是我十明白的,或者是十分明白卻不知怎麼改正的,或者是十分明白卻根本就不打算改變的;有的是我一無所知的,我也不懂他在說什麼的;有些則是我有心和故意犯的錯誤。

    說起來應該是打得多了,我都應該覺得麻木無聊了。可不是這樣的,雖然反正是那樣打,反正是那些理由,即便他花樣翻新變幻無窮也是那樣,但我仍然每次都是那樣恐懼,尤其恐懼脫褲子和棍子打到屁股上那種痛。因為打得多了,我的屁股和大腿無疑已經沒有正常人屁股和大腿的模樣了,我也恐懼這種叫人噓唏的模樣暴露於眾目睽睽之中,尤其是怕被秦老師的妹妹看見了。為作文的事情,我通常是在學校挨打,而在學校挨打,他是一定要我脫了褲子好好躺到桌子上打的,不管他對打我是怎樣急迫和刻不容緩,這個程序他是一定不會少的。事實上這已經成了我根本就不可能改變我的作文的原因了,因為我的屁股和屁股上那些讓人噓唏的“印記”總是無恥地暴露於眾目睽睽之下,我不得不通過我的作文讓人看到,我不僅僅是我的屁股和屁股上的累累傷痕。人們和世界總是看到你的屁股和你什麼也不是、什麼也不可能是只不過屁股而已,所以,讓人們和世界看到我絕對不僅僅是我的屁股,這實在是成了我生死攸關的事情。我是絕望的,被逼無奈的,一提筆寫作文,我就發抖,為如果我聽他和他們的而寫出那樣的作文,我的作文就和我的屁股上那些讓人噓唏的“印記”一回事了,我就僅僅是一個屁股了,這是想都無法讓人想一下的,而如果我還是繼續那樣寫作文,我的屁股又註定暴露於光天化之下,添上更多那種讓人噓唏的“印記”,使他們更只不過把我當成一張屁股對待。這是個惡性循環,但也只有如此。  

    我與他對上手了,很顯然只有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魚死網破的結果了。但他和我卻是一個不對稱的對手,我時刻都感到他是滔天洪水,發狂的江河,瘋狂的野獸,不是一頭而是萬千上萬頭瘋狂的野獸,而我只是這群瘋狂的野獸群里的一隻羔羊。

    對這一次的作文他簡直是空前絕對後地沒有看不了幾句就要打我一頓,而是把一篇作文都看完了也沒有反應,這讓全班的學生都在悄悄地看他。但是,他剛看完,放下手中的筆,就立刻是那副咬牙切齒的樣子了:

    “你,你這麼一篇作文竟有兩處用錯了標點符號!在該用逗號的時用了句號,該用句號時又用了逗號!我已千百次對你說過了一個標點符號也是無比重要的,它關係到全局,關係到整體!用錯一個標點符號就可以叫一整篇文章性質都不同了!標點符號比謀篇布局、中心思想、遣詞造句還要重要!我已經對你說過千百遍了,你的作文還首先要從最基本的地方著手!”

    他還沒說完就跳起來撲過來把我往桌子上拖,手忙腳亂差點把桌子弄翻了,又想起手中沒棒,邊叫“你自己脫!你先給我脫著!”邊轉身去拿棒去了。

    又作文了,我的渴望是,為了他能夠心平氣和地把這篇作文看完,我願意付出我的生命。可是,他看著看著就開始咬牙切齒地說開了:  

    “分段!事實證明你連分段也不會!該分段時不分段,不該分段時又分段!”

    但他沒有就發作,而是咬牙切齒把一篇作文看完了。然後才起身過來陰沉地對我說:

    “出來,出來把褲子脫了給我躺到桌子上來!”說著就去拿棒去了。這一次全班的同學突然發出了近乎喊聲的噓唏之聲,雖然一下子就沒了。聽得出來,他們這不是吃驚,更不是抗議,而是厭倦。他們每天到學校來的主要任務就是看我挨打,聽得出來他們已經厭倦到了厭惡的程度了。

    我早就已經觀察到了,他打我,總是因為他突然意識到了一個巨大的罪惡和恐怖,而我的作文再微不足道的東西都可能讓他意識這個東西。在他打我的整個過程中,他的眼睛都是狂獰散亂的,一遍混亂、撕裂和破碎,我的影像根本就沒有反映在他的眼睛內,他所看到的我僅僅是一個恐怖的罪惡深淵,他打我僅僅是為了不至於墜入這個深淵,而他不打我就一定會墜入這個深淵。我看到他處境和我實在是毫無二致。我們倆幾乎是同一個東西的兩面,我對於我自己來說本來就是那樣一個罪惡恐怖的深淵而絕不僅僅是作文寫得有問題,而他至少在打我的時候他的眼睛則把我是這樣一個罪惡恐怖的深淵活生生地反映出來了。  

    又見他咬牙切齒起來了:

    “來來來,脫褲子上桌子!你□□的把這個月字中的兩橫寫得擠成了一堆,看上去似月非月,似日非日!”

    其實,我把月字寫得似月非月,似日非日,完全可能是我故意的,也知道這個故意的結果是他一定又會讓我脫褲子上桌子的,而脫褲子上桌子於我和上絞架沒有二致。不過,爹和其他人不同的是,他未必看得出來我這樣寫是故意的,而像張朝海他們,還有高考恢復後我遭遇的三官鎮中心校的老師們,如果我故意這樣,他們就一定能夠看出來。

    經過了一段天天都是暴戾、破碎、咆哮、瘋狂、撕裂的日子,爹明顯平息多了,看得出來,他不僅自己也厭倦了、累了,還有從此對我採取較寬和、理性的策略,不一味地用那種暴戾的手段了的打算。連同學們都覺察到了這一點,顯得多少有些愉快輕鬆了——他們中間可能有人同情我,但他們愉快輕鬆了卻不是因看我從此不會挨那麼打了,而是因為他們從此不必天天看我挨打這本身就實實在在是他們的一種解脫。

    然而,我一見他這樣就邪念頓生,要給予狠狠地一戳。我簡直算得上激情滿意懷地、看到了燦爛遠景地寫下一次作文,精心而又露骨地、爹一定看得出來且看出來就絕不會放過我地安排了兩處“錯誤”,它們不大也不小,剛合適。對這種事情的分寸的把握我已經達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

    他以一副這一回不管怎麼樣他也會當我已經有所改變了、願意和他合作而不是對立的樣子批改我的作文。他的樣子就是就算我仍然毫無改變,還是和他和一切都是對立的,他從這一次起也會當我是有所改變了,願意和他和世界合作了地對待我。但我知道我設計的那兩處“錯誤”一定會使他這個打算礦產,一定會把他這個樣子撕得粉碎,露出原來那個樣子。果然,當他如遇到鬼似的遇到了我那兩處“錯誤”,他一下子就成了一整個燃燒的活地獄,發作起來語都不成調了:

    “你……你……故意、故意犯了兩個錯誤……你……你以為我看不出來……你……你……你□□的還就為我看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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