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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看到她喝了農藥,悲哀的、冰涼的眼淚流了出來。我讓這樣的眼淚一真流著,也這樣動也不動地站到了天大亮,站到爹叫我上學的時候。

    爹叫我上學了,我就背上書包走出去,走到茶壺嘴,回頭看東邊的天空,那個死亡預兆的異象沒了,沒得就像從沒有存在過。

    放學後走在回家的路上,就聽到一溝人都在踴躍沸騰地議論她喝農藥,死在公社醫院,公社醫院把她的屍體抬到公路邊的事情。

    在她屍陳公路邊的這些天中,我們溝里的人們盡數一次又一次去看熱鬧,回來把他們看到的向一溝人詳細地描述,說她的屍體怎麼怎麼□□,怎麼怎麼肚子隆得有多高,哪兒哪兒的人把她的肚子剖開,把她肚子裡的娃兒挑出來放在她的肚子上,娃兒的模樣都長全了,還是兒子呢,怎麼怎麼她屍體開始腐爛了,怎麼怎麼她的屍體爛得一堆堆的蛆往下滾,那個娃兒爛得只剩下一顆頭了,還說每天來看熱鬧的人是多麼多麼的多,云云,云云。一個說法不脛而走,說去看了她的屍體,可以沖一衝晦氣,走背時運的能夠變成走好運,有病的能夠痊癒,大病的能夠減輕。這樣一來,還沒去看她屍體的人都要去了,擋也擋不住,幾個生產隊不得不相繼放假,就為廣大群眾人人都能一睹她的屍體。溝里幾個臥病在床的人也都讓他們的家人用滑竿抬著一路吆喝著去看了,回來說他們的病果然大大減輕了,有個半年沒有下過床的都能夠下床了。只有我們家才沒人去看,因為爹不准我們家有人去看,過了幾天,我聽見哥哥公然發出不滿的聲音,“媽,你到底要去看不!”、“媽,你再不去看我們屋頭就完了!”、“你要替我們幾個小的想想!”媽是不是悄悄領著哥哥去看了,我不得而知。  

    她的屍體在爛到都說骨頭架子都出來的時候,縣火葬場派車來拉去火化了。事情像是就這麼過去了,漸漸地我也聽不到還有人在議論她的事情。這樣過了快一年,突然聽說張朝會背時了,開除公職、開除黨籍回鄉務農了。原來,人們稱為“苗書記”的大人物,微服私訪,查到張朝會的事情,一怒之下就把張朝會抹了個乾淨。同時,還查處了我們公社全體公社幹部,我們公社全體幹部全都免職的免職,降職的降職。他們不是因為張朝會的事情,而是因為他們自己的事情。說是查出了他們全體幹部,一共十多個人,和公社婦女主任通姦,他們每天晚上都在婦女主任的門外排著隊,一個一個地上,非常地遵守秩序和規則,非常地講究先來後到,公社政府成了一個淫窟。這些公社幹部還和供銷社、信用社、醫院的女性們通姦,還互相爭風吃醋,公社一把手和二把手為爭供銷社一個女人還曾大打出手,鬧得滿城風雨。

    “苗書記”的傳說人們一直在說,他已經成了我們這裡民眾的一個神話,人們把他說成了包青天轉世,說成了救世主下凡。他似乎一直都在微服私訪,穿著跟老百姓一樣的衣服,身邊僅僅兩個同樣不起眼的隨從,所過之處總是查訪出了欺壓百姓、無惡不作的地方官員,對他們進行了無情地懲治,拯救了無數受苦受難的黎民,使他們好多人的血海沉冤得以昭雪。聽來被“苗書記”嚴辦的官員大多是公社、大隊一切的幹部,而這些官員的劣跡在我聽來簡直是怵目驚心:有家有私人地下糧倉,存糧達一兩萬斤,當地卻年年都有群眾餓死;有當地凡他瞧中的姑娘必抓去□□,還有秘密地下室和監牢,裡面囚著幾位姑娘已達數年之久,當地人都知道,卻連她們的家人也不敢亂說一個字,“苗書記”把她們救出來後一個已成白痴,另一個則已瘋了,一隻腿斷了,給打斷的;有私家宅院勝過當年的地主惡霸的豪宅,餵養十幾條惡狗,還配有荷槍實彈的“家丁”,凡得罪了他們百姓輕則讓十幾條惡狗撲上去咬得血肉模糊,重則讓“家丁”擄去嚴刑拷打,他家裡就有刑訊逼供的刑室和牢房;至於被遠不像這些幹部這樣壞的幹部逼死、致殘而多年上訪求告都無果還遭到了打擊報復的事例就更多了……  

    我為聽到了這樣駭人聽聞的事情而震驚和顫抖,也為聽他們把“苗書記”描繪成神人、救世主而震驚而顫抖。震驚“苗書記”固然是好官,但是,他做的那些事情,難道不是他應該做的嗎?不是他分內之事嗎?說是現在是每當“苗書記”在哪兒被百姓認出來了,百姓們都會紛紛跪拜,向著他離去的方向燒香磕頭。這是我更無法理解的。聽我們這裡的人們,看我們這裡的人們,他們似乎日日盼年年盼的就“苗書記”能夠光臨我們這裡,查處幾個幹部,昭雪幾個冤案,到時候他們也會一齊向“苗書記”跪拜,山呼萬歲。我想,如果“苗書記”出現在我們村里,我將以那樣一個姿態站到他面前,讓他明白,他做這些事情,是他身為國家官員應盡的職責,我的職責和權利是面對面地質問他,而不是向他跪拜,這不因為別的,只因為我存在,我是一個人。

    我更為震驚和顫抖的是,那樣駭人聽聞的冤案血案製造出來了,為什麼都是到了那種程度才大白天下,才被查處,而且一定要是“苗書記”來查處?那幾個姑娘被他們的大隊黨支部書記囚禁在地下牢房裡數年,全村的人都知道,她們的親人都知道,為什麼就都不敢亂說一個字,不敢上告,沒地方討個公道,非要等“苗書記”來了才有一個結果?為什麼為了冤情得以昭雪,上告上訪數年都沒有結果,還要受到官員們的打擊報復?他們把“苗書記”描述成了神人,但“苗書記”難道不只是一個人而已嗎?要是沒有“苗書記”怎麼辦?而且,有“苗書記”,有再多的“苗書記”,又能做多少事情,能讓這個世界是一個光明的、人能夠活得像人的世界嗎?難道所有的冤假錯案,所有的血海深仇,都只有在黑暗中寂靜無聲地等著,等“苗書記”從天而降來平反昭雪,善惡得到應有的報應,像這樣一個世界,它會是一個有足夠光明的、人能夠活得像人的世界嗎?更可怕的顯然是,看起來對這個世界的治理、管理靠的還就是“苗書記”們從天而降解救含冤受屈的百姓的辦法,這辦法就是他們主要的辦法了,而如果真是這樣,那就太可怕了,只會使這個世界越來越可怕而不是相反,難道不是嗎?

    我覺得我就在等著“苗書記”到我們村里來,我一定要堂堂正正、不卑不亢地站在他面前,向他吶喊,向他質問。我覺得這是我作為一個人的本職、責任,也是我作為一個人的本質和本真的必然,不然,我就活得不像一個人了。我還決定了拒絕接受這個世界,拒絕接受它的秩序,它的規則,它的“真理”,它的“整體”,包括拒絕接受“苗書記”。問題是“整體”的問題,我拒絕接受這個“整體”。雖然“苗書記”們遠在天外,永遠也不可能知道我的存在,但是,對於我來說,我這樣也就包括是做給他們看的。我覺得這是我作為一個人的責任、使命、本質、本真、尊嚴所在,我別無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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