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頁
我還看到多少‘自己’在地上亂爬亂滾,學豬拱地、學餓狗搶食、學貓□□,在屎坑裡打滾,在尿坑裡狂歡,醜態百出。我還看到更多的個個都是動物模樣的‘自己’從我體內爬出來了,就像我這種站立使它們在我體內再也呆不下去了,只有逃出來了,也像是我這種站立解放了它們,它們終於逃出了我這個監獄而獲得了自由。說它們是動物模樣那還只有史前動物才會是它們這模樣,那像蜈蚣樣的,是一條大得有幾米長、占了半間屋的蜈蚣,那蠍子狀的,頭上那對鉗子就有斧頭那麼大,那是一隻蜘蛛的,我的床也沒有它大,腿就有我的腿粗。更多的動物就是無法描述的了。它們源源不斷地從我體內爬出來,在我的屋子裡肆意妄為,為所欲為,它們那種種表現,種種醜態、怪態,無法言表。我的屋子就那麼大,它們的一個也有半間屋大,可是,它們成千上萬地湧出來了,卻不見有一點擁擠,我小小的屋子看上去成了無邊無際的,成了遠古時代的一整個原始叢林,麇集了遠古時代一整個原始叢林裡的所有動物,所有這些動物都在盡它們的本性和本能地為所欲為,不管這讓它們展現出了何等的醜態、怪態。我被包圍在這些怪物裡面,動也不動,無限平靜地看著這些怪物的表演,如同看著虛空一樣,這些怪物越是這樣,越真實、鮮明、瘋狂,就跟真的一樣,我就越能夠動也不動,越不再感覺到這樣的站立有多麼痛苦艱難,越能平靜地看這些史前動物各種各樣的表演,就像看虛空一樣。
再後來,所有這一切都消失了,我也經過了如此站立一年的過程中最困難、最考驗人的那個時期,站立,不管動也不動站多麼長的時間,對於我成了自然而然的事情,輕鬆的事情,最終完滿地實現了給自己定下的目標。
第74章 第 74 章
太陽·第五卷 、神的黑暗
一、我不認識的姑娘之死
這位姑娘是我們三官公社人,但我不認識她,她的事情都是我聽說的,她這個人也是我在她死的前幾天才聽說的。造成她死的人叫張朝會,是我們溝人,他倒是我熟識的。
她死前是我們公社戲團的演員,給群眾演革命樣板戲,在《沙家濱》里演過阿慶嫂,在《紅燈記》里演過李鐵梅。我沒看過她演的戲,聽人們說她生得漂亮,是我們公社有名的大美人,她正因為人生得漂亮,全公社數一數二,還有一副好嗓子,才當上了公社戲團的演員。只不過,一個公社戲團的演員並沒有什麼了不得,仍然是拿工分的農民,雖然不用天天下地幹活,一般農民在烈日下泥里來水裡去,他們在陰涼處演演戲唱唱歌,卻身份是農民,用人們話說還是穿農皮的,雖也可以說成是搞文藝工作的,但與“國家正式演員”、“國家文藝工作者”等等那是天壤之別。為了敘述方便,我們以下就稱她為“她”或“我不認識的姑娘”。
張朝會是我們公社辦公室主任。爹當年回鄉當農民前就當的是這個官,只可惜那都是明日黃花了,他現在只是一個在公辦教師面前也要低人一等、恭恭敬敬稱公辦教師為“領導”的民辦教師。我們溝說不上人傑地靈,沒出過什麼大人物,但是,有兩三個像張朝會這樣當上了公社辦公室主任一級官的人,我們溝的人也是十分地引以為自豪。對於我們溝的人,一個公社辦公室主任,那就已經是神人級的人物了。但是,我們溝的人雖為張朝會自豪,卻也對他有所不滿,說他“架子大”,對只要是農民身份的人,他都不放在眼裡,最多鼻孔朝天打兩個哈哈,我們溝的人自以為是他的“同村老鄉”了,很多人還自稱和他是一起光屁股玩到大的,但是,就是對我們村的人他也最多鼻孔朝天打兩個哈哈。人們都說他要是沒這個缺點那就是一個模範典型的好官好領導了。爹曾經有事求過他,指望憑同村老鄉和當年的光屁股夥伴關係能幫到他,可是,張朝會給他的仍是鼻孔朝天打了兩個哈哈。爹回來氣得咬牙切齒,還說:“在我面前也把鼻孔望著天!”繼而悲天憫人地教育我們要好好練字,練字是我們唯一的出路,否則一輩子都只有被別人騎在下面過日子。這時候高考還沒有恢復,爹指望的是憑我練一手好毛筆字將來混上個“小秘書”改變我們家的命運。
她憑相貌姣好和能歌善舞當上了公社戲團的演員,和一般農民多少有所區別了,但她夢想脫掉她身上的“農皮”。這倒不奇怪,也許所有農民都有這個夢想。但她聽信了張朝會的承諾,把自己獻給張朝會了。結果,她的肚子大起來了。她以她的大肚子要挾張朝會兌現當初的承諾,可張朝會先是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後天,最後就反口了,不認帳。她就挺著大肚子上公社政府大鬧,揭張朝會的老底。她這是破罐子破摔。她這一下子也讓她的事情傳遍了三官全公社了。我只看得到我們溝的情形,但從我們溝的情形看也看得出來,就是和我們公社相鄰的公社也為這事沸騰了。但是,她卻有膽量接連三個早上上公社政府大鬧,還揚言張朝會“不負責”她就上區上、縣上鬧。這下子事情就鬧得更大了,我感到我們溝的人個個都白熱化了。張朝會的老婆是個鄉村婆子,不是個省油的燈,平時橫行鄉里慣了的,在我們溝里人的慫恿下,她就上這個“我不認識的姑娘”家對門的山上大罵了三天,還有我們溝自願去的人給她當“保鏢”。又三天後,“我不認識的姑娘”喝農藥自殺了。她人是死在我們公社那個醫院裡的,醫院把她的屍體抬到公路邊上,好多天過去了也沒人給她收屍,她家裡人也不管她,她懷著孩子的肚子都被好事的人挑開來了,把那個孩子挑出來放在她在肚皮上,直到她的屍體和小嬰兒的屍體都爛得成了一堆蛆,才被姍姍來遲來的我們縣火葬場的車子拉走火化了。
像公社幹部或大隊幹部把一般農家姑娘搞大肚子這樣的事情,我們是經常聽說了,那位當年爹不把他搬出來我們公社醫院的醫生病都不給我看的爹的學生,爹叫我叫他“黃叔叔”,我就聽說過他搞大過農家姑娘的肚子,而且,在後來還會聽說好多,一直到我都成年了,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了,都還在聽說,似乎是他官當的越大越穩,搞大姑娘的肚子的傳言就越多。所以,說起來我不認識的姑娘的這個事情並不奇特,不值一提,但是,就是這個事情卻引發了我個人的一段無法忘懷、無法忽視、無法迴避的經歷。
她三次上公社政府大鬧,每次都是大早上的時候。她第一次上公社政府大鬧的這天早上,我上學背著書包一出我們院子,就發現溝里不同往常,已大異特異了。它叫我渾身一怵。就好像平靜的灶屋在暴雨來臨前,突然到處都是不知從哪裡鑽出來的成群結隊的蟑螂,它們既排列有序又騷動不安,溝里突然到處都是狂熱、亢奮、騷動的人群,田邊、地角、村頭,我感到我還從未見過人,這次卻突然從地底下冒出了成群結隊的人,激動的人,興奮得如燃燒起來了的人;我感到一溝人平時都不過是土灰,世界只有土灰,人們是土灰的土灰,但是今天這個早上,因為什麼事情他們受到了刺激,全都一下子由土灰變成了恐怖的人了。對這恐怖的人群我怕得發抖,行走在他們中間,我如穿過敵陣、如穿過末日,我不懷疑如果不是一種末日到來了,他們不會這個樣子,只有末日到來了,他們才會突然由一堆堆土灰變成一個個恐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