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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雖然只有我才記得並還要言說當年高觀山上發生的這個事件,在某種意義上,我卻比人們多記住了一個月,過後還是把它忘記了,直到一次可怕的經驗的到來。在這一個月,那個上帝的烈火的幻象始終也在那裡,一看見它也就聽到那同樣只能說是上帝怒吼的聲音。我絕對不懷疑的是,只要我敢始終看著這個幻象,始終聽著這個聲音,平靜、無畏、莊嚴、無視一切、正義和善高於一切和能戰勝一切地看著這個幻象和聽著這個幻聲,上帝的烈火遲早會燒過來,把我燒成那樣一團我是虛無而他人卻能夠透過我看到上帝的絕對存在和在場的超自然烈火。但是,這事情就是那樣可怕,我能做到的只是每天幾個時辰站到那個地方去,把頭抬起來,以要把全天下人正在犯和將要犯的一如我們溝的人在高觀山上犯下的暴行全部承擔下來所必須的那種樣子把那團烈火看上一會兒、那聲音聽上一會兒,並且對自己設定說,這一切過一個月就結束,一個月後那幻象就消失,陽光於我重新照進我們溝,我也把關於高觀山上的那一切全都忘掉,不然,我的生存是不可能的,而難道為了“做人做自己”就不活嗎?在不多不少一個月時間後的那一天,我再到那個地方去,就看不到那幻象也聽不到那幻聲了,世界也一切都恢復正常了,再也不是一切,包括人,都只不過是上帝永恆的烈火里顫抖的紙灰了,陽光也照進我們溝了,而過去一個月,我每時每刻都只感到自己生活在陰間。也是到這個重新感覺到了陽光的時候,儘管這陽光再也不可能完全是從前的陽光了,我才知道時真的非如此不可,那上帝的幻象必須在這個時候消失,我也必須從這個時候起不再記得高觀山上的那個事件,否則,我是真的活不下去的,活不出一個人來的。這事情是沒有多少道理可講的,即使它被全天下人嘲笑也是如此。
不過,我的遺忘顯然是不徹底的,在若干年後,我大約十九歲的時候,在一次重要的體驗中,我把一切都記起來了,而且不得不看到的是,從我遺忘了這件事起,高觀山上那團烈火就一直在我的靈魂中燃燒,當年它就是燒在我的靈魂里的,而這些年來,它從未停止過它的猛烈的焚燒,從未停止過對我的審判,我的整個生活都全權為它支配,我過去十多年的生活就是在它的審判和懲罰中的生活,只不過我對這一切就像睡著了的人不知道而已,而今,我醒來了,面臨的還是當年那種要麼逃避、要麼承擔的選擇。
至於爹他們的遺忘,也不能說是徹底的,至少在因為我的作文事件他們想要說服我的時候沒有遺忘這件事情,因為,爹為了說服我,為了我做一個能夠在這個世界生存甚至於發達的人,為了我能夠變成他和人們所願意看到的那樣一個人,他以背水一戰的勇氣向我提起了當年高觀山的這件事,並且說得很詳細,至於我因他的敘說是否記起了這件事,哪怕只朦朦朧朧地起了,在電腦前打這段文字的我已經說不清了。
他斷斷續續地給我講,講一點就走出去,出去一陣後又進來給我講幾句:
“娃兒,那時候你才五歲,還不懂事。開會打人經常的事了,那天大家也以為這和平常一樣開會打人,沒哪個去想會打死人。會才在開的時候,也沒說今天要把人打死。但是,到了中途,在台上講話的人的講話就越來越具有煽動性,很多人的情緒被調動起來了,吶喊、聲討。那幾個人本來不在今天該挨打的人裡面,不是定了性的地、富、反、壞、右,但是,他們被揪出來打的時候人們已經瘋了,領導幹部在台上喊一聲要不要把他們揪出來,就說揪出來就揪出來,說打死就打死了。情緒被調動起來的人就像瘋了一樣,眼睛都紅了,把啥子□□罪、反社會主義罪都加這麼幾個人頭上,樁樁件件都像是真的,沒哪個人敢吭聲,只求儘量躲到別人背後頭去。現在大家心裡更明白了,今天是有準備的,上級事先策劃組織好了的,可是,有誰敢吭聲呢?”
爹雖為把我改造過來而說這件事情,但一說到這件事情,和當年一樣,我仍感到多少有可稱之為“良知”那樣的東西在他心裡涌動,在撕裂他的靈魂。
他不能一次把話說完,說幾句就要出去一會兒又進來接著說,也並不接上已經說到那裡的話頭,想到哪就說到哪。每次往外走時我都看見他在把外邊和院子裡看一看的,那樣子是只有他懷疑有人偷聽才會有的。
他向我說這件他認為我當年因為年幼一點印象也沒有的事情,用了一兩天的時間,也是在院子裡的人都出工去了,只有我和他在的時候說的,中間插入了很多無關的話題,都讓我認為他不會再說下去了,可是,他又突然說起來了,顯然是非要把整個事情對我完全說清楚不可。
他如是說:
“這樣的場面老百姓一生經歷一次也就夠了。它還什麼效果不能達到。
“已經有兩個人被打死了,開始大家還不敢相信,可是,又是沒法懷疑的了!見打出人命來了,群眾中有議論的樣子,在台上的領導幹部這時候喝令一聲,連那些站在離打人的那地方近的想躲開點也都不敢了。沒有參與打人的個個都是木頭,只長著一雙眼睛在看。領導幹部這時還叫要齊喊口號,喊打倒這幾個人,每個人都拼命地喊,生怕落後,喊得殺聲震天。
“最叫人不能看的還是第三個被打死的人。前兩個都是用扁擔、棍棒亂打而死的,都打得沒氣了還在打,衣服都被打爛了,從哪兒都看得見打爛的肉。他們就像在打啥呢?都不能說是在打一具屍體,而是在打一個稻草做的人。我記得人群中好像有一個說了句:‘還在打,都沒氣了。’當時就全場鴉雀無聲,台上的領導立刻就感覺到有人在說啥子了,喝道:‘是哪個在說,給我站出來!’就憑這一聲,哪個還敢出口大氣。不過,最慘的還不能說是這兩個人。
“第三個人,由一個和他結過仇的像我們這的張三牛那樣的人來打,他舉起一把鐵鍬,一鍬朝這第三個人的頭砍下去。本來是要叫先跪下去了再打,這個人連跪都還沒來得及,也不知這一鍬是哪兒來的那樣大的力量,一下子就把這第三個人的頭顱砍破了,腦漿一下濺到了附近的人身上,還給一個人濺了一臉,白花花的像豆腐,只是帶點血。你看怎麼著,就連這幾個身上、臉上濺了腦漿的人都沒哪個動一下、出口大氣,也一直都沒敢去揩一下。後來回想起來,我都慶幸和你媽沒有站在這個地方,不然那腦漿就濺到我們身上了!可是,就是濺上了又能怎麼樣?娃兒,這就是鬥爭,這就是人和人之間的鬥爭啊!人和人之間的關係就是鬥爭的關係,只不過像這件事情體現得突出些罷了!”
我必須說,看著敘述這件事情的爹,我看著的就是恐懼如何從他生命的每一處一點一滴地流淌出來,最後占據了我整個學習屋,在我的學習屋裡滿屋子激盪、奔流,如沸騰燃燒的地獄之海,裡面掠過陣陣叫人心悸的地獄的血光,種種地獄猙獰的怪影。我看到爹就是飄蕩在這沸騰的冥河裡一片可憐的枯樹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