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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家沒有節日,沒有歡樂。但是,到了大年三十這個一年中最大的節日這天,就好像爹也拗不過一種強大的力量,爹在這一天會有所不同了。肉不用買,也買不起,但他會買回些蔥、蒜、豆腐、粉條之類的東西,這些東西是請吃大隊幹部才買的,現在過年他也買這些東西,說明過年在他心情目中還是有分量的,這讓我們心裡暗暗高興,充滿了憧憬和幻想。

    在其他節日到來了,我會在滿世界都看到天母娘娘、聖母娘娘、天使娘娘的“身影”,而在大年三十這個一年中最大的節日到來的這一天,我在滿世界看到的則是神的“身影”了。對這個神,我們就把它命名為“年”。不過,也和其他節日一樣,我在家裡是看不到這種“身影”的,家裡的一切仍然是那麼醜陋、那麼恐怖、那麼令人絕對無法容忍,就是爹買回的那些東西,還有集體分給我們的那些肉,那可是我們一年只能吃到一回的東西,全都是一樣醜陋、空洞和恐怖,最多有一點似是而非的“年”的光輝。事情簡直就像光明和黑暗的區別那樣分明和耀眼,從我們家門外幾米開外的開始,我就看到這種神的“身影”了,幾米開外的一切,天空、大地、人,全都在神的光輝的籠罩中,一切都如在天國之中,如果真有所謂神話傳說中的天國,讓我在真的存在的那種天國和這時候我看到的這種天國之間選擇,我不會選擇真的存在的那種天國,不會相信那真的存在的天國會有我現在看到的這種天國這樣美,儘管這時候的世界並沒有比平時增加任何看得見和摸得著的東西。世界的一切都在放射光輝,所有的人都是神人,無處不是那令人激動令人神往的神的“身影”。不過,它不在我們家裡,它僅在我們家門之外的地方。  

    按照我們這裡的傳統,大年這個一年中最大的節日是從年三十晌午那頓一年一回的所謂“團年飯”正式開始的。雖然我們在滿世界都看到“年”的身影,但是,我們很老實,仍然在各自的地方刻苦練字,年的事情由爹媽他們去辦,要等到吃“團年飯”了,我們才會把我們對年的那些幻想和渴望表現出來。好,終於到了吃“團年飯”的時候了,好吃的擺在桌子上了,雖不及請吃大隊幹部們的豐盛,也沒有請吃張書記的那麼實惠,但已經相當不錯了,夠滿足我們對年的幻想和希望了,我們高高興興地來到飯桌前,我們也把自己的高高興興表現出來了,話那麼多,說得那麼甜美,說話的聲音跟唱歌一樣,這可是我們漫長的一年中唯一的一次。在這種歡快中,我們感到那在家門外的“年”的光輝都在開始向我們家裡照射進來了。但是,它還沒有投射在我們身上,還沒有照射到桌子上那些好吃的、一年只能吃到一回的東西上。

    要什麼才能使這來自天國、來自神的光輝真正照進我們家並照耀到我們身上呢?一家人,包括爹一起就跟過年那樣快樂地享用這頓年飯。但是,爹卻會和以前每一年一樣,把“團年飯”給我們弄上桌了,他就去躺在床上蒙頭大睡,怎麼叫也叫不起來。小孩子在這種事情上太認真了,他不和我們一起享用這頓年飯,就是那點我們已經看到的照射進家來了的“年”的光輝也會自行消失而去,而那種可怕是我們想也不敢想的,我們等了一年、熬了一年、忍受了一年,就為了這一天這點“年”的光輝。我們不動筷子,不吃一口,三兄弟輪番去叫他,求他,媽也去叫他,求他,但他是無論如何也是叫不起來的。每一年都是這樣,以致到後來,一到這一天,他又去躺下了,看床上隆起的那一堆,我看到的只是一個墳墓、一具死屍,並且感到它的死亡氣息在向整個家擴散,整個家最後會變成一堆冰冷的死屍。我們頑強地和這一死亡氣息作鬥爭,每一年的這一天的這個體時候也都要輪番去叫他、求他,決不放棄。他一次也沒有滿足我們,我們也每一年都是眼裡含著淚吃“團年飯”,吃不出香味,吃出的只是冰冷的死屍味,吃不上幾口就飽了,和請吃大隊幹部們時大隊幹部們狂吃大嚼的熱烈場面形成了強烈的對照,而那一個場面不過是前幾天的事情。  

    吃完了冰冷的“團年飯”,我們還不甘心把這一天也變成過去的一年時間裡的每一天一模一樣。我們會把過年才穿的衣服穿起來,企圖走進那家門外“年”的光輝照耀的世界中去。“年”的光輝只在我們家門口探了一下頭就走了,它不僅沒有照耀到我們家裡來,我還看到它現在離我們家更遠了,我們家在一個半球體的罩子裡面,“年”光輝是穿不透這個半球體的,只有半球體外的一切才在它的光輝的淋浴中。在最初幾年裡,我嘗試過穿透這個半球體,進入到那光輝燦爛、自由歡樂的世界中去,但是,這麼嘗試過幾次後,才知道這已經是我不可能做到的了。對於我,半球體之內的世界和半球體之外的世界就是塵世和天國、此岸和彼岸、陰間和人間、死界與生界的區別。可是,只要我一置身在那天國、彼岸和生界的光輝之中,我就看到自己從裡到外沒有一處不是骯髒的、沒有一樣不是有罪的、沒有一個不是足以人神共怒的,那照耀在我身上的神的光輝成了向我身上傾泄而來的□□,我頑強地忍受著,但無法堅持到底,只能逃回到那個黑暗而狹小的、高溫高熱的、什麼也沒有什麼也不可能生存的半球體世界的中心。

    到高考恢復了,我都上了中學了,每年的這一天一切還是這樣,我也還是要和兩兄弟去叫如死去了一般躺在床上不起床的爹和我們共享“團年飯”,我把這頓冰冷無味的“團年飯”吃上幾口,把過年才穿的衣服穿上走出家門想要置身在那“年”的光輝之中,一出去就發現我們家在那個半球體的罩子裡面,除非我以死亡為代價,我是進入不到那光明的、自由的、生命的世界裡去的,但我不甘心,在房子外邊那一片竹林里度步,看哥哥比我有勇氣,都走到罩著家的半球體之外老遠的地方去了,在那兒孤零零的如一個罪人一樣站著,但我只有羨慕他和為他此時必然在承受著的那種莫可名狀的犯罪感而可憐他,我就這樣度著度著,眼淚奪眶而出。眼淚一出,我也就輕鬆了,回到我的學習屋裡學習,為考大學而忘我地、忘記一切地學習。

    說奇怪也不奇怪的是,只要我結束我一年只有一次進入到快樂、自由、生命的世界中的嘗試,爹就會像死而復生一樣,從床上起來了,出現在我的學習屋裡了,滿意地看著我學習的樣子。晚上,我們繼續我們的學習,在家裡一片寂靜之中聽見爹在對媽說:“菊花,今兒晌午的肉還沒吃吧?把它回鍋好好炒一炒,多放點佐料,讓娃兒們好好吃點,我也喝一杯。”媽按他的吩咐做了,他給我們一人弄一碗端到我們學習的地方來,我的則是端到我的學習屋裡來,說:“禹娃,來,這是你媽把今兒晌午的肉專門給你們回鍋炒了的,還放的有好多佐料,趁熱把它吃了,吃了再學習。”爹已經到了那種地步了,他只有看到我們總是在學習、學習、學習,高考恢復前則總是在練字、練字、練字,沒有也不可能有其他任何需要,他的靈魂才可能有片刻的安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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