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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確是有什麼來了。小禹本能地擔心的就是這個。他也屬於倒下者中的一個,倒下地的那一瞬間,他都好像看到了死神的河在他身下,聽到了死神的河的流水聲。他怕的就是這個。青壯小伙子得意而滿足的背影還沒在人群人消失,四面都有成群的大人無聲地聚過來,轉眼間那兩個就被他們圍得嚴嚴實實,小禹幾個被迫不斷往後退。眼前這種情形他們經見過不止一次了。周圍還並不算擁擠,倒下去的人本可以輕易地爬起來。但是,即使是在一大遍空地里,倒下的如果是孩子也很難爬起來,周圍的大人們會忽然像得到了一個指令,既迅捷又悄沒聲息地過來了,似乎是一下子誰都需要到躺著個孩子的這地方了。就這樣,小禹幾個看不見那兩個夥伴在哪兒了,他們已經被團團包圍在人體之中。漢子們還在聚集過來,只見越來越密集的漢子們在那兒湧來涌去,有好些人是已經走過去了又踅回來的。他們的身體可以叫人一目了然地看出他們在急切地尋找那柔弱的肉體過把癮,但他們的臉上卻是沒有表情的,也沒有人出聲,還都似乎是看著天欣賞星星的樣子。小禹幾個已經退後好遠了,但也始終在這群人旁邊,沒有離開,他們兩旁和後邊是空蕩蕩的,但他們前邊,圍住那兩個的人群則是黑黑的、孤零零的一堆,如一個堡壘,也如空地中一塊腐物上密集的一堆蒼蠅。突然傳來一聲慘叫。叫聲短促,一下就沒了,不像是人發出的。聽到這聲慘叫,漢子們有些像是發了瘋似的向慘叫傳來的地方涌去,比起剛才,露骨多了,臉上都有了無比的興奮。
小禹後背陣陣發涼。他把身子探下去,對著眼前叢林般的人腿呼喚兩個夥伴的名字。在這人腿的叢林中他好像看到了他當時倒下地時看到的那條黑暗的河,也好像聽到了它深處的流水聲,這使他甚至有不顧一切的進入到那叢林和黑暗中去尋找並救出兩個夥伴的衝動。天民似乎感覺到了他的什麼,揪住他的衣領把他扳直,再次連連把他往後拉,並兇狠地罵道:“你這個笨種,想找死啥?!”另外幾個站得還要遠些,呆呆的,大家都沒有一點聲息。
在小禹幾個都以為他們已完全沒有希望的時候,那兩個竟然一前一後從人腿的叢林中爬出來了。人求生的本能的力量是巨大的。
兩個人一爬出來他們六個人又手挽手向前,趕快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小禹回頭看,見那些人還在那兒擠,在那兒踩,用長有眼睛的腳尋找他們需要的。他們前行得更加小心。他們誰都默不作聲。
到了他們要到的地方,他們的心才稍稍安定下來。這個地方有放映台那兒散射過來的燈光。小禹看清那兩個中的一個,三娃,右臉頰上在往下淌黑色的東西。三娃用袖子去揩了一下,看也沒看,一副無所謂的什麼也沒發生的樣子,但他眼裡噙著淚水,身上還在發抖。另一個也還在抖,抖個不停。小禹連忙不再看他們,感到這是在使他們受到另一種傷害。六個人大多看也沒看他們一眼。沒有人說什麼。
第25章 太陽·第二卷 、立下宏願3
c 放映場地是這個樣子
他們眼前是滿蕩蕩一大遍孩子。就像是鳥國開鳥大會,半個鳥國的鳥都聚到這個巴掌大的地方來了。這些孩子中已占領、安頓好了位置的,都在焦急而企盼地四顧,見又來了一撥兒孩子,顯得又興奮又欣慰,因為他們外圍又多了孩子,保護牆增厚了。但是,小禹他們來遲了,不能插到這些孩子中間去了,往他們中間一抬腿就會受到毫不留情的攻擊。他們都是結團成伙的,有很強的陣地意識、團伙意識和敵我意識。決不只是為了有個坐的,而是為了安全,為了陣地的穩固,這些來得早的孩子搬來了很多石頭,外人要插到他們中間去這些石頭就是一層障礙。這些石頭就是坐在他們屁股下面的暗堡。他們還準備了瓦塊、石子、棍子之類的東西,你看不見這些東西,但是,如果他們覺得有必要,你就會嘗到這些東西的滋味。小禹他們只能在這些孩子的外圍,不能往前了。這些孩子的最前邊就是銀幕,銀幕掛在那個戲台子上,戲台子有近丈高,就是成人也難以爬上去。戲台子牢固無比。
這時正是人們入場的高峰時刻,小禹他們站定後,他們後邊的大人們則已經是如壓過來的鐵牆一樣堵住了他們,他們若要沿著來路出去,將比他們進來難上百倍了,再過一會兒,就是絕對不可能的了,他們想都不會這樣去想。不,他們再想出去,就出去,不看電影了,離開這個地方,他們也現在就不敢這樣想了。如果要在這時出去,離開這個地方,只有考慮在左右兩邊冒冒險。然而,這也是不可能的。
左右兩邊是附近的人們碼的凳子牆,凳子長城。凳子長城的長度雖不及放映場地的長度,但也有放映場地的一半。凳子搭了個裡三層外三層,高三層低三層,凳子相互套著,交叉著,勾連著,是兩道真正的壁壘,壁壘前端緊抵戲台子,和戲台子連接成一個整體,和戲台子一道形成了一個將放映場地半包圍著的馬蹄形的堅固工事。壁壘呈坡狀,自上而下坐滿了人,一看去就讓人感到是兩道人組成的銅牆鐵壁,書上、報紙上老愛說人們團結凝成銅牆鐵壁,在這兒是可以親眼目睹了。他們也是結團成伙的,準備了各種傢伙的。不過,並不是完全不可能從他們中間進入和出去。他們的凳子長城中有曲曲折折的通道,這些通道只有他們自己人知道,也完全控制在他們自己人手中,外人最多只能從這些通道中借路經過,決沒有可能藉口過路而搞點什麼動作。他們不會隨便讓人經過。首先不是別的什麼人,就是孩子,是他們不會允許通過的人。並不因為孩子從他們中間過搞什麼動作的可能性更大,而是因為孩子是孩子,孩子不過是孩子。通常只有五大三粗的小伙子和和氣氣地和他們商量,他們才會把他們的通道一段兒一段兒地亮出來,這些小伙子在他們的指點下左拐右拐、磕磕碰碰地前行著,溫順得如綿羊。總之,小禹他們要離開他們現在的地方,要不在這人群中,也就只有插上翅膀飛出去了。而且,這種難度還在隨著時間分分秒秒地過去而擴大著。
現在,真正在增加的已經不是出去的難度了,而是不出去所可能的後果。對孩子們占據的這片彈丸之地來說,迅猛增加的觀眾就是從四面八方湧來的滔天洪水,這片地兒則是這洪水中的一座孤島,這兒的孩子們是逃到這個孤島上避難的獸類,但洪水線會無情上漲上漲,直到把這個孤島吞沒。他們被包圍在人群中就是被包圍在洪水中、火海里,人越多就越是如此,而人卻在如決堤之水湧來地增多著。大多數孩子都在強作鎮靜,但是,他們的鎮靜並不能掩飾他們不斷增長的驚惶不安,眼前這個巨大的、擠滿了“小鳥”的孤零零的“鳥巢”呈現出來的就是只有火從四面八方燒過來,鳥兒們沒有一隻能夠飛得出這個巢才會有的情狀。能夠多少強作鎮靜的是年齡較大的,有經驗的。但是,也有年齡和小禹一樣大小的,還有看上去只有五六歲的,他們可能是他們的哥哥姐姐第一次帶他們來這兒看電影。看到這陣勢,他們有人哭起來,拉著他們的哥哥姐姐的手要回家,要出去,但他們的哥哥姐姐帶他們來時雖是豪氣沖天,這時他們卻個個都在透出束手無策、自身難保的情狀。小禹聽到這個巨大、脆弱、孤立的“鳥巢”四周也是喧囂的,但這喧囂之中卻有著異常的沉靜安然,與“鳥巢”內的越來越明顯、越來越大的恐慌形成了鮮明的對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