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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太陽?第一卷 、走上不歸路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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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晾得乾乾的、也全都搬運到安全的地方貯存起來的磚瓦坯子已經夠多了,這就面臨著俗話所說的“燒窯”了。磚瓦坯子不經過燒窯這道工序,就變不成再也不怕雨水沖洗的青磚青瓦,更不用說還要用它們來修大瓦房了。我們前後一共燒過四次窯。要燒四次窯,磚瓦才夠修四間大瓦房,但我們家原來那房子實在不能住下去了,燒了兩次窯後我們就把新房子,四間大瓦房修起來了,磚瓦不足的那部分是向別人借的,承諾到什麼什麼時候歸還,後兩次燒窯是為還別人磚瓦。
燒窯和晾曬磚瓦坯子一樣,最怕的也是暴風驟雨突然來光顧。成千上萬的磚瓦坯子搬到窯上了,堆得到處都是,裝窯最少也需要三四天時間,這期間要是遇到了暴風驟雨,這些磚瓦坯子多數都會變成一灘泥,前功盡棄。窯裝好了,火點起來了,就更怕突降暴雨了,特別是窯正燒到某個火候的時候,如果暴雨來了平地起洪水,水衝進窯里,就會發生俗話說的“窯崩”,一發生窯崩,一整窯的磚瓦就毀了。再說了,像一座山一樣麥桔杆堆在窯前,這就是燒窯的燃料,這麼大一山麥桔杆也不可能把它遮擋起來,暴雨來一洗禮,它們也就濕了,不能用著燒窯的燃料了,而要準備起這樣多的麥桔杆,可不是一句話。
我於電腦前打這段文字的時候,我想到了為什么爹媽他們當初不選擇在冬季那種不會有什麼暴風驟雨的時候燒窯呢。不過,我已經不可能去弄清楚到底是為什麼了,也沒有這個必要,只能說,爹媽當初在那總是有暴風驟雨的季節里燒窯,一定有他們萬般無奈的理由。
我們燒了四次窯,兩次都遇到了暴雨的“洗禮”,有一次還發生了最令人擔心、最讓人不願意看到的“窯崩”。兩次也都是晚上。我們還太小了,嚴令不准到窯上去,但是,外邊黑夜裡的風雨,使我們能夠想像我們那窯上是一副什麼樣的景象,我們三兄弟相依在燈下為它緊緊揪著心。燒窯就必需得僱人了。不時有人十萬火急地冒雨從窯上跑回來取窯上必需的東西,他們總要順便到我們家裡來對我們三個把窯上事情渲染誇張地說一通,又是一番你們要聽話懂事呀的飽含那種可憐甚至鄙視的說教,我們只在心裡一個勁兒地祈禱,你們快去窯上吧,你們快去窯上吧,那裡才是需要你們的地方。
發生“窯崩”那次,據事後人們和爹媽的描述,暴雨中平地而起的洪水衝進了燒得正旺的窯里,窯里傳來巨響,隨著窯前部就裂開了一條縫,眾人四散而逃,怕窯爆了,只剩下爹媽在那裡保他們的窯了。紅了眼的爹媽還不要命地衝上去緊緊頂住看樣子行將崩塌的那一塊,眾人呼喊他們趕快逃開,他們沒有理睬,有可能他們根本就沒有聽見。爹還衝進窯門前那團濃煙里去了,這團濃煙就是因為水衝進了燒得正旺的窯里而從窯里湧出來的。沒人看得見爹在這團濃煙里幹什麼,眾人只在遠處不要命地喊他快逃出來,窯要垮了,保命要緊。但是,爹卻憑他的無畏截住了那股洪水,保住了我們的窯,也保住了一窯的磚瓦。事後人們都在夸爹,而聽爹媽他們所說,則是他們感到那樣後怕。爹說:“窯要是真垮了,那就是我們真的完了!”說這話時臉上的肌肉都在抖。媽說:“是天老爺在幫我們。”爹是不信什麼天老爺的,但媽這麼說他也沒說什麼。
也許,人的不幸,要在被人可憐的時候才會真的變成一種不幸。但是,不幸的是,僅憑小小年紀的我的經驗也已經看出來了,人這東西的本性,至少是我們溝里的人的本性,就是他們是那麼喜歡去可憐他們認為不幸的人,或者說去可憐他們認為很可憐的那些人。這是那種歧視性和鄙視性的可憐,看不起人的可憐,踐踏人的可憐,甚至於可能是心懷叵測的可憐,只是他們可能一點也不知道他們心懷叵測,他們甚至於真相信他們是那樣富有同情心,那樣善良。
我們燒窯遇到了“窯崩”的這個晚上,我們燒窯遇到“窯崩”了,這消息比暴風雨的到來還快地傳遍了家家戶戶,至少是我們生產隊的家家戶戶。那兩位好心的大嬸又打著一根手電筒戴著斗笠到我們家來了。其中有位大嬸的男人是一般所說“國家幹部”,所以,她有一根手電筒。像以前幾次一樣,她們坐著不走,說盡了她們似乎非說不可的那些話,說盡了還有說不完的。這一次她們更是這樣。其中有一位還這樣說:
“這是頭一回,這一回你們爹媽算是過去了,沒有出大事!但是,說不準你們這次燒這個窯,還真要出大事了!為啥呢?因為啥子事都是天在安排,天叫你們出事不得只嚇你們一跳就算了!你們要不是還小,真該到窯上去看看啊!說不準這時候大水又灌進了你們的窯了,窯垮了,爆了,把你們的爹媽都活活埋了!大家都在逃命,這種時候也不能怪他們,又不是他們的窯,你們說是不是?但你們的爹媽是不會逃命的,他們還一心要保你們的窯!哪個曉得他們現在已經成了啥樣啊!千萬別叫他們出個命傷啥的,天老爺保佑天老爺保佑啊!這家人真的不能出個啥大事啊!這幾個娃兒都還小還小啊……哦,娃兒們啦,千萬別信我胡說的這些呀!要聽話懂事好好待在家裡,最好上床睡覺呀!千萬別去窯上呀,你們爹媽叫你們別去你們就千萬別去呀!要聽話懂事呀!”
她們說的這些,聽起來是無限的好心和古道熱腸,實際上句句都令我們感覺到不舒服,甚至於憤慨。多少人又多少人,他們就是那些普通人,一般會說他們是平凡而善良的人們,他們的好心和善心裏面經常包含著這種令人不舒服的東西,這兩個大嬸,她們的好心和善心裏面的這東西則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特別是說這席話的這個大嬸,她這席話里的東西就不止有這種會令人不舒服的東西了,還有小孩子只能本能地感覺到憤慨啥的卻不會看明白的“暗示”,一種居心叵測的“暗示”。
她們終於走了,我們身邊又是漫漫長夜的寂靜,暴雨已經住了,滿耳只是外邊洪水在滿世界橫流和肆虐的轟鳴聲。實際上,那個好心的大嬸對我們的“暗示”已經開始在發酵了。我和哥突然作出了三兄弟誰也沒有異議的決定:弟弟一人留守家中,我和哥哥到窯上去看看。我們給弟弟點一盞燈,為了節約洋油,火苗儘可能調到最小。我們問弟弟怕不,他很堅定懂事地搖搖頭。就這樣,我和哥哥撐著火苗調到最大的一盞燈、哥哥懷揣著一盒火柴出發了。
真沒想到外面會那樣黑,就像世界僅僅是一個漆黑一團的寵大實體。四面八方都在吹來風,出門沒走多遠燈就被吹熄了好幾次,燈一熄我們就像不在我們溝里而在那個人們所說的太平洋深處,一切都變了,什麼也看不見,我們連自己也看不見,方向感也沒有了,根本不知自己在哪兒,連動一步也不能。只有借著燈光我們才能向前走一步算一步,燈照亮的東西也是我們好像全沒有見過的。走到了田野上燈盞就完全失去意義了,要劃很多根火柴才能點亮它,一點亮它就熄滅了。風是一小股一小股的但卻冰冷有力,從所有方向吹來,你根本拿它沒辦法。那燈上的火苗被風猛烈地拉過去,拉得都脫離了燈頭了,卻沒有熄滅,一小團青色的火苗空無所依地和風奮力地抗爭著,還呼呼地響,只能模糊地照見燈盞,連撐燈的手也看不見了,跟著它就被像是被強行奪走了、全無蹤影了,四野是無邊無際的絕對黑暗。這幕情景給了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