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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你最好是在進了公社政府大院後,對遇上的第一位尊敬的公社政府領導就百般詳細全面說明你的情況。你就說你雖有十二歲了,但你實際連一個三歲的小孩兒也不如,哪方面都不如三歲小孩兒。你也要無限真心誠意顯出你不如一個三歲小孩兒,一點兒也不能是裝的,而你也沒有什麼可裝的,因為你本來就不如我們的一位三歲小孩兒,平時我也是對你這麼說這麼教的——我們的一個三歲小孩兒都會走路了,而你連路都不會走,只會爬,在原地亂爬。對,你就不要走了,沿著我所說的這條道爬到公社政府大院去。你遇上的尊敬的公社政府領導一定會無限親切、慈愛地尋問你,你說明了你的一切情況後還要說你不會走路,只會爬——領導幹部最喜歡只會在地上爬的人了!你請求他把你扶起來,教你走路,親自一步步地扶你穿過那幾個院子。我們的公社領導一定會無限親切、慈愛、溫暖、細心、周到、全面地,無微不至地教你怎樣走路,你反反覆覆地學,學了又學,學中還要問,問了又問,公社政府領導也一定會無限耐心、細緻地教你,直到你學會了走路。然後他就會親切、慈愛、溫暖、細心、周到地把你扶著穿過那幾個院子,送你到那條大道上。這才是你最保險的、萬無一失的辦法!”
他說得如此陶醉和逼真,就跟他自己就是那個那麼大了還不如“我們的三歲小孩兒”的人一樣。但是,突然之間,他的語調變了,沉重、低沉、冰冷、傷感而又殘忍:
“你可要記住啊,到了這那條回家的大道上,你不能就走了啊!還一定要問問你回家該朝哪個方向走!你先已經向他說明了你家在哪個大隊哪個生產隊,他一定會為你指出正確的方向。但你不能問一次就夠了要再次、三次、多次地問他,每次把他指的方向盯了又盯、看了又看、望了又望,都好像是還不明白似的。他也一定會親切地、含笑地多次反覆給你講解、指明。你還不能光在方向上這樣請教就夠了,還要畢恭畢敬地、天真可愛地尋問在這一路上你該注意哪些問題,那些事項,怎樣才能不跌倒,怎樣才能避免走到大江大河或深溝夾渠里去了,走到萬丈懸崖下去了!他都會一一細緻地向你反覆講明,給你一個個具體可行的方法,還會給你說明這一路上在哪兒有河、哪兒有崖,你在哪兒哪兒該注意什麼。你同樣不能只請教一次就夠了,要多次請教,好像你總有問不完的問題,好像你比一個三歲小孩兒、一個白痴還要愚蠢無能。最後你才向領導告別,連聲不斷地感激、感謝,恭敬地叫爺爺,說再見,這才規規矩矩地上路。上路走多遠了,你也要不斷地、多次地回頭看,回頭望。領導會一直站在那裡,親切、慈祥、含笑地目送你,如果你走的方向和行走的姿勢是正確的,他就會向你親切地點頭——你要知道,不這樣你是不可能走回到家中的!”
爹說到這裡更見有一種無可比擬的沉重,說:
“娃兒,你今天還就要去走我所說的這條小道!全都要絲毫不差地照我教你的去做。那你一定會遇上一位我們公社政府的領導,他不僅會把你當成兩三歲的小孩親自護送到你回家的路上,使你安全到家,而且,還大有可能來學校調查今天你考試的整個真實情況。對,你一定要照剛才我說的去做,現在我們找到一條路子了!”
他頓時激動起來,似乎突然看到了一遍光明:
“你把今天的什麼都告訴他,什麼都不能隱瞞,前前後後,還有你過去的情況,說你實際上出自家門三步也需要上級領導的指引,從來就是走這麼三步路也不認為自己個人能走好。你在他面前哭,痛哭流涕,最好跪下來……對,給他跪下來!
“只要你把這位公社政府領導感動了,我看今天的什麼問題都解決了!他會叫你安心地回家去,然後自己親自不來也會派人來這所學校調查核實,找出真相,還你一個公道。雖說這世上沒啥公道可言,但是對領導我們還是應該信任的。特別是這所學校的老師們都是受公社政府領導的,公社政府的哪一位領導也在這些老師之上,只要公社政府里的領導說了話,這些老師就會對你那份考卷公平對待了,就像對其他哪一個考生一樣。而且,這所學校的那些老師們,包括那位他說他是總負責老師的老師,今後也不敢把你怎樣了!
“娃兒,你還小,可能還不懂他說他是總負責老師的老師說要對你今後跟蹤教育、跟蹤改造是什麼意思。爹是過來人,啥子沒有經見過啊!把一個人弄得一巴臭狗屎都不如,永世不得翻身,埋沒了你一生的前途,在他們心中算個啥啊!你要知道,從今天起,也只有那些老師不對你照他們說的那樣去作,你才會有一個正常的學習環境,才可能真正安心學習,也才可能考上大學,改變你的命運啊!我們是些啥呢?是窮人,無權無勢的窮人。但窮人也有窮人的一個辦法。這就是在哪一級領導幹部整你時,你就去找管這一級領導幹部的上一級領導幹部,到他們那兒尋求保護,不管採取什麼手段,而最好的手段就是求情、訴苦、流淚,最後還有下跪。下跪是窮人的最後一招,也往往是最有效的一招。只要你給領導下跪了,他們就會起惻隱之心。古往今來含冤受屈、無路可走的窮人都是用的這個辦法,靠它,他們都還是過來了,我看也沒啥了不起的。現在爹給你指出了一條最簡便、最有效的出路,實際上也是你唯一的出路。現在,你就馬上去做,我去做其他方面的事!”
他的樣子那樣悽慘,像是看到了一點希望的亮光,卻終於仍是一片迷茫。不過,雖然他幾乎天天都要我挨打、要我下跪,但是,要我像他所說的那樣去做,去給他所說的那些人下跪,我卻知道縱然不給他們下跪我就得永生永世活在萬劫不復地獄裡面,我也是不可能給他們下跪的,至少是現在不可能,也許我活到爹這麼一大把歲數了就會了,但現在的確是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爹和我兩父子相對無言著,過了一陣,我以一種隱含了我的決定和決心的語氣對他說:
“不,我還是走前邊的大街。”
這次他沒有爆發,過了陣才說:“管你的。”然後長嘆一聲。隨後,他很快就無端地憤恨起來了,對我指著天上西垂的太陽咬牙切齒地說:
“你看清楚太陽現在的位置!我計算了你若按我的要求走回家的時間,太陽下到這個位置,”他把手指斬釘截鐵般地往下一移,好像他要把天戳個洞,好像他這一戳太陽就永遠定在那裡了,成個永不落的太陽,“你一定要在家中開始學習了!我一回來就要向家裡的人和周圍的群眾調查,看你是不是在太陽到了我現在給你指定的這個位置到家的,並且一到家就開始學習!但是,你也不能在太陽還沒到這個位置就回到家中了,因為這也說明你沒有在路上好好走路,而是在跑,你跑了,比我說的走快了,就說明你也可能去幹了別的了!我回來會把你回到家並開始學習的太陽的位置和我現指的這個位置相差多少,向群眾調查清楚的!當然還包括你是不是一回到家中就進你的屋開始學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