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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終於可以上路了,他又兇狠地幾次叫住我,問我是不是記住了他說的、教的一切。

    “你記住了啥子是向右轉吧?!”

    “記住了。”

    “你曉得上了回家的那條大道後朝哪個方向走吧?!”

    “曉得。”

    “你能叫自己的耳朵聽得到汽車的喇叭聲吧?!”

    “能。”

    最後,他又聲嘶力竭、只有無比的仇恨地叫道:

    “還要不要把你的褲子脫了重新穿一遍?!”

    “不了。”

    他在三官場的場街市口脫我的褲子,我已經忍了,如果他竟然要在這中心校把我的褲子當眾脫了,我想我是一定會瘋的。實際上,他這樣聲嘶力竭的叫喊,我也感到無比的羞恥,感到那些老師們、家長們都在看我們的笑話。可是,我卻不得不忍受著啊!我除了忍受,沒有別的辦法,即使這是絕對無法忍受的。  

    第63章 太陽·第三卷 、自毀前程23

    23

    我臉上那種我要讓它凝固而且永恆的“笑”,在走出三官場後我讓它變得緩和了一些。但這不是我就不會讓這“笑”成為我臉上凝固和永恆的東西了,而是客觀情況是,我如果“笑”得太激烈、誇張了,人們就會把我當成瘋子了,儘管我們溝里的人們已經在很大程度上把我當成瘋子了。我得考慮可操作性。

    我臉上那樣幸福、美好地“笑”著,只有生活在一個自由、幸福、美好的天堂般的世界的孩子才可能的那樣“笑”著,內心擠得心臟快爆裂,甚至於已經爆裂了的複雜而激烈、極端的東西卻無法言表。

    我無法原諒自己,無法饒恕自己。我這一生已經毀了。雖然我還說不清一生毀了具體是什麼樣的,但我知道我這一生已經毀了,就因為今天的一場小小的考試。而這事情本來是可以不發生的,至少在“我們的世界”里的人們,也就是除我一個人以外的所有人,都會說這事情本來是不會發生的,更沒有理由讓它發生,它的發生充其量只是一種可能性罷了,全是我自己把這種可能性變成了必然!  

    為什麼要沉到那種陰森、幽冥、寒冷的深處,動用那種“能力”,讓我考座上那條板凳消失於虛無,還讓我那個小背兜代替了這條板凳;為什麼一定要如此有意識有目的地入場鐘響了、所有的考生都已經入場噤若寒蟬地坐好了才去上廁所,上完了廁所進考室還要故意跑錯考室,就是剛站到座位前入場結束鍾就敲響了也是用那種“能力”有意識有目的地做到的;我在考試中縱然在不到半小時內就答完了所有題,還題題正確,但我為什麼不像“我們的世界”里的好孩子、好學生一樣誠惶誠恐、戰戰兢兢地反覆檢查,在草稿紙上寫滿運算,甚至於還讓草稿紙不夠用了,找老師要,要來的也在上面寫滿表明我在怎樣誠惶誠恐、戰戰兢兢地思考、計算,我是何等地敬畏這些題、敬畏老師們的東西、敬畏老師們,有如敬畏天神,誠惶誠恐、戰戰兢兢地匍匐在它(他)們面前……

    所有這些事情,這些總負責老師所說的“第一”和“唯一”的事情,我都知道它們發生了的後果,那必然的、神仙也給我也改不了的後果,提前就知道,一清二楚,知道這個後果就是把我一生毀了,通過一場小小的似乎在人的一生中不應該占有那麼重要的位置的考試就毀了,我甚至是就因為知道結果是這樣的,還知道老師們把我推向這個結果的所有那些過程、步驟、細節就是我今天經歷的那樣的,我才做那些事情的,才弄出那樣精確、簡直堪稱完美的“第一”和“唯一”。既然我什麼都知道,那為什麼還要那樣去做?為什麼?為什麼一定要毀掉自己,毀掉自己的一生?為什麼?為什麼我就為了毀掉自己?為什麼?  

    正如總負責老師那樣準確地看到的,我在我們溝里已經完了。在我們溝里我是不會有未來的。我就寄希望於溝外的世界,希望那裡的人們不會像我們溝里的人那樣看我,因為那樣一些理由把我看成壞蛋、瘋子、人民和社會的敵人,正常地待我,正常地看我,正常地和我交往和交流,而我知道,我要走出我們溝,進入到外面的世界裡,就是這個我今天來這裡參加我平生第一次數學競賽的三官公社中心校,是我必經的、繞不過的第一站,它也是我的第一個外面的世界,如果我不能順利地通過這裡,領不到它給我發的我可以向更遠更大的外面的世界進發的通行證,我就被掐死於這裡了,一輩子走不出我們溝了,得一輩子接受我們溝的人們了,包括接受他們對我那種種“教育”和“改造”了。

    總負責老師今天可以那樣對我,所有人都報以唯唯諾諾、點頭稱是,就因為他掌握著發給我這個通行證的權力。但是,我就這樣把這個中心校變成我們溝的一種複製品了,叫它不可能善待我了,不僅將像我們溝的人們那樣“教育”和“改造”我,還不可能發給我那個憑它才可能向更大更遠的世界、在那兒在我才能立足和生存不在那兒我就連起碼的立足和生存都不可能了的世界進發的通行證。我明明知道這一切,我也把自己一切的希望、一生的希望都寄托在這個中心校了,可是,我為什麼還要把它變成我們溝的一種複製品,變成我的第二個監獄和墳墓。  

    我回頭往中心校的方向看去,雖然已經看不見中心校的什麼了,它已經完掩蓋在三官場和一座山拖得老長的山尾的後面了,但是,卻看得見一種非現實的,也就是只有我才看得見、只不過是我的幻象的升騰於空中的“煙霧”,像是一種污穢惡濁的氣體一般,從這個“煙霧”里我看到了中心校將如何毀掉我,毀掉我的一生。我很清楚,雖然少有人能夠看到這類“煙霧”,能夠看到這類“煙霧”的如果讓他人知道自己能夠看到這類“煙霧”,多半會被他人視為瘋子,但是,從這種“煙霧”里看見的未來的預兆,那是一切都阻止不了它們變成我們一般所說的現實的。

    我感到我不能回到家裡去了,不僅不能回到家裡去,回到那個我每時每刻都不想再看到它和面對它的家裡去,還不能到這世界上的任何地方去,這世界任何地方也沒有我的地方。腦子裡想著這些,心裡堵著這些,我下意識地走進一塊麥地,向麥地外的那個懸崖走去。照爹的描述,這回家的一路上都是懸崖,稍不留神就會掉下去粉骨碎身。但實際上,這一路上都沒有懸崖,就這兒有一處,還得穿過一整塊大麥地才能到達那裡。但是,我離懸崖都還有幾步路,懸崖對面山腳下的一戶人家的戶主,是個中年婦女,手裡還拿著一個竹筢子,不知她是從哪裡看出了我往懸崖處走去有那種動機,著急得跟啥一樣在那裡跳著喊,喊娃兒娃兒可不能亂來不能亂來,快回去回家去,爹媽在家裡等你,云云。

    她的叫喊讓我驚醒了。其實,我也並沒有真去跳懸崖的動機,我只是看到跳懸崖是我唯一的出路而已。不過,真正讓我驚醒的還並不是這位中年婦女,而是我背後的一聲震天動地的怒吼。當然,這聲怒吼只是我的幻覺。正確的解釋應該是,中年婦女的叫喊提示或觸發了我心中的一種什麼,我的心中發出一聲怒吼,我聽到的實際應該是我內心發出的。聽到這聲怒吼,我就義無反顧地轉身走出了麥地,走到了大路上,向家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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