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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些如暴風驟雨山傾海倒山崩地裂的天使們向我撒來鮮花、歡呼和吶喊,那些飛向空中又飛落而下落向我頭頂的天堂里的一切,也像這般,我一下子成了所有這一切在整個天堂飛舞,飛舞出那樣的勝景,如果它落到人間來了,足以讓無數的宇宙每一處每一點都是永恆的奇蹟。在有一個經驗中,億萬天使突然一下子手挽手凝成了一個整體拔地而起,就像半個世界一下子在我面前豎立起來,豎得有天那麼高,然後又整體從空中向我砸下來,這一砸下來,它就散了,就像高達幾十米的海嘯巨浪整體崩塌而化成了無數的浪濤、浪花、暴雨、瀑布一樣,它散成了無數的形式、無數的形狀、無數的形態,我也在這一瞬間變得那樣大而空,這億萬種形式、形狀、形態全都落在了我身上,我也一下子就成了它們,成了它們的每一個,我感覺到了億萬種快樂,我成了這億萬種快樂,我感覺到我的快樂充滿了天堂,也充滿了人間和地獄,這海洋般的快樂中充滿了天使的笑聲,我聽到所有這些笑聲,我成了所有這些笑聲。這一洗禮過後,我毫髮未損,站在天堂里,更是無以復加的明亮和燦爛,我怕雖然像我們溝的人不可能,但是,人間一定有人,不管他們住在哪裡,已經看見了這時候天堂里這個我的臉了,他們看不見天堂里其他一切,但完全可能看見這張臉,並因為看見了而匍匐讚美,這就因為這時候在天堂的我已經明亮燦爛到了這種程度。  

    我不管活多大歲數,經見多少東西,也不會忘記我在三十歲左右的一次經驗。那天,放學後,我拖著疲倦的身子回到家裡,打開那台黑白電視機。這時期,部分農村的農民家裡已經有了黑白電視機。我打開電視機,立刻就被正在播送的一首曲子給吸引住了。我被吸引得那樣之深,本能地駐足聆聽,卻跟著就忘記了自己,忘記了自己是誰,忘記了自己是個民辦教師,忘記了自己剛從學校回來該去做家務和做飯了,忘記了自己和也吃我吃的這碗飯的人之間的競爭,忘記了昨天在中心校開會時受到的所謂“國家正式教師”的歧視,忘記了明天又要去中心校開會和參加政治學習不去我這碗受人歧視的飯也吃不好甚至於沒得吃的煩惱,忘記了周圍的人們都日夜只為了發財而奔忙、唯我不知何故像是要完全安於現狀地過下去而受到的人們的嘲笑,忘記了我因為經濟狀況越來越不如他人而受到他人越來越明顯和不客氣的蔑視,忘記了妻子正在為我不把我們那張老式床換成時髦的新式床而和我慪氣,忘記了妻子為一張床和我慪氣的實質是為我安於現狀而不去像人人一樣發家致富和我慪氣,忘記了我再這樣下去妻子將十有八九會離開我讓我面臨妻離子散的危險,也忘記了我在家裡,我還有一個家,有妻子和孩子,連時間和空間我都忘記了,就好像我已經失去了意識一般。就這樣,不知過了多久,一場壯麗的天堂的雪崩從天而降,直灌我的頭頂,就像我在天堂中的經歷一樣,這場天堂的雪崩穿過我整個人,穿過我整個身體和靈魂如穿過虛空,我的身體和靈魂也被它清洗,洗去了無數的垃圾、污垢、沉疴和迷瘴。這個幻象過後,我才完全恢復了意識,也知道自己是誰,在哪兒,在幹什麼,接下來應該幹什麼。這時候,這首曲子的播放也已經接近尾聲,電視上也打出字幕,我認真看,原來是貝多芬的《歡樂頌》。這次聽音樂的經驗,是我這一生音樂帶給我的最美好的一次經驗,以後,再聽什麼音樂都沒有過類似的經驗了,最多只能說是在聽音樂而已,包括聽貝多芬的《歡樂頌》。  

    像我這次聆聽貝多芬的《歡樂頌》,我相信是一個普通的經驗,不是所有人,也是很多人都有過類似的經驗,至少是他們可以理解和想像這樣的經驗,不會覺得它有什麼不可能和稀奇之處。我聽《歡樂頌》的這個經驗和我在這七天七夜裡在天堂中的很多經驗也是相似和相通的,只不過在天堂中的經驗在廣度、深度和強度上要大很多很多而已。在聽《歡樂頌》時,我的整個人,我的身體、我的靈魂,不是大部分不存在了,也是相當部分不存在了,或者說不是大部分空掉了,也是相當部分空掉了,以至於我不知道自己誰,在哪裡,在幹什麼,連時間和空間都忘掉了,這才有了那種極樂的體驗,也才有了被天堂的雪崩洗禮的幻象。而在這七天七夜神遊天堂的奇異之旅中,經常是我整個人全部空掉了,我的身體、我的靈魂全部空掉了,裡面什麼也沒有了,連一具空殼也沒有了,我像是真的完全不存在了,世界也像是真的完全不存在了,我成了無邊無際的虛空,這虛空之外再無存在,我就是一切,這虛空就是一切,但這虛空卻每一點每一處都是最清醒、最發達的感覺,超過平時最大程度的感覺不知多少倍,不計其數的天堂的雪崩如無數天地的崩塌、無數世界的毀滅、無數宇宙的末日一般倒進這個虛空之中,這個虛空既是絕對的虛空,把這樣多天堂的雪崩、天堂的勝景全部都容納下來了,連它的一片雪花、一粒塵埃也沒有遺漏和改變了它的模樣,又是無限發達的感覺,超人的感覺、神人的感覺,把所有這些天堂的雪崩從整體到它的不管多小的一點一滴,一片雪花一粒塵埃之美都完完全全感覺到了和收入心中了,也經常像我聆聽《歡樂頌》而得到的那個非凡經驗一樣,經驗成了一種“黑暗”經驗,我忘記了一切,包括忘記了自己在天堂,整個人就像完全失去了意識或死去了一般,待這一經驗的高潮部分都過去了才恢復了意識,也才明白剛才不是誰而是上帝本人把我身體億萬萬處的每一處每一點都親炙了,留下了永恆的快樂,我身體的億萬萬處的每一處每一點的快樂都是不同的、純粹的和永恆的。在天堂中的這些經驗的滄海一粟,也勝過我聆聽《歡樂頌》而讓我得到的那個非凡經驗的千百萬倍,不過,在天堂中的這些經驗和聆聽《歡樂頌》而得到的那個非凡經驗內在的東西的確是相通和相似的。

    這七天七夜時間那光明和它展示的輝煌,就是上帝演奏的《歡樂頌》,但它只能由上帝演奏,也只能由天使和神欣賞,人不無限接近虛無和死亡的狀態,不安靜無為得如死亡一般,是無法欣賞它的,它擺在你面前也是對牛彈琴。我這樣說很痛苦很無奈,因為,多數人不會相信會有這樣的演奏,他們或許相信貝多芬的《歡樂頌》就是人能欣賞到的美的極致了,而極致的美也只可能由人,至少是由智慧生命創造出來,而不是通過無限放棄自己、放棄一切、無限接近虛無和死亡狀態就能夠在任何時候任何地方欣賞到的,在這種欣賞中所能欣賞到的,即使是貝多芬的《歡樂頌》與它相比,貝多芬《歡樂頌》也只是一粒塵埃,而你欣賞到的則是整個宇宙,無數個宇宙,宇宙中的所有事物,無數宇宙中的所有事物。

    我還永遠也不會忘記,我九歲那年的一個晴朗的夏夜,爹不知是去辦個什麼事,非要我和他同路,我並不樂意這個任務,但又不能不服從。事辦完了,我們回家,他走在前邊,我跟在他後面。在到我們家都不遠了的一處地方,我突然意識到,剛才,就是剛才,我受到了一個熱情而輝煌的召喚,一張無限熱情、激發、輝煌的非凡的臉向我發出這個召喚,我沒有在意,這時候意識到了。我立刻想到回應這樣的召喚是我的義不容辭的責任,因為回應這樣的召喚是人義不容辭的責任,人就是為回應這樣的召喚而存在的。所以,我想了一下就毫不猶豫地折回去了,也沒有給爹說一聲,爹也沒有意識到我已經折回去而沒有跟著他了。我來到向我發出召喚的那個東西面前,原來它是一塊廢棄的磨石,我當然知道這塊磨石了,從我有記憶以來它就在這裡了,只不過它一直在我眼中就只是一塊磨石而已。我蹲下去看它,原來它還真是一超凡的輝煌,磨石上跳動著多少微小的彩虹,眨著多少小小的眼睛。我從這塊磨石上看到了多少小小的光的世界,光的舞蹈,看到了這塊磨石就像孩子神的眼睛,和上帝的星空互相對視著、交流著,把整個星空都反映在裡面了,它既是一隻眼睛,又是小小的一整個星空。我看了一會兒,起身抬頭看了一下天,那璀璨星空的壯麗讓我心底發出的那一聲“嗨呀!”似乎響徹了整個天宇。這一瞬間我什麼都忘了。我看到,每一顆星都是一隻活的眼睛、活的臉,在笑,在歌,在說話。天和地的界限沒有了,天地間多少光的天地,光的世界,光的歌舞,明亮的光是天使的歌舞,暗淡的光也是天使的歌舞,一點不比明亮的光的歌舞遜色,從星空直到大地,到大地那些最黑暗的、沒有多少星光照耀的地方亭亭玉立著多少白天使、灰天使和□□,所有天使都是天使,都同樣在歌,在舞,在說話,大地上的萬事萬物全都在閃耀,在歌,在舞,在說話,所有歌和舞都一樣美,所有的話都一樣動聽。無處不是我在磨石上看到的那種活的輝煌,群山,樹木,房舍,道路,田野,還有各種夜間活動的蟲子的鳴叫和鼓譟的蛙鳴,無一不在和天地、天地間的一切應合,在這應合中無一不是一樣的輝煌,也無一個輝煌不是獨一無二的,既是一個“生命”,一隻活的“眼睛”,一張活的有個性的“臉”,又是一個整個星空,整個天地,整個世界。這時候,我也成了這樣一個輝煌,成了一塊磨石,成了整個上帝的星空,身心中多少“彩虹”在跳舞,多少“眼睛”在笑,在歌,在說話,整個星空,整個天地,天地間的一切全在我身心中,而我的身心則不復存在。我整個空了,世界也整個空了,萬事萬物都空了,一切都只剩下看得見的卻是虛空的形式,這些形式不是事物,不是實在,僅僅是至善至美而已,是至善至美本身,僅僅是讓所有存在者欣賞到無限的美,感覺到無限的快樂,得到無限的幸福。一切是一切的欣賞對象,一切是一切所喜愛的,一切是一切的幸福,一切是一切的美好,一切是一切至善至美的夢,一切是一切自娛自樂的發明創造,這就是一切。不過,也就是這時候,我聽到了爹的怒吼,這是他已經到家了,發現我沒有跟上他而是又去幹什麼壞事了——對於他,只要沒有跟上他那就一定是去幹壞事去了,我也知道回去又是免不了一頓飽打的,在我聽從了那個召喚而折身回去時就知道這個結果是免不了的,但我不後悔,也不可能後悔,不覺得爹難聽的怒吼和一頓飽打證偽了我這時候的偉大發現,它們是兩回事情,事實上,這時候,就是爹這可怕的怒吼聲在我聽來也是和這個時候我面前的這塊磨石、整個星空、整個世界一樣的虛空和一樣的輝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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