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頁
我們四個人相依坐在燈下,把爹他們將從那兒進來的那扇門盯著,不說一句話,不出一點聲,靜靜地也是緊張地等待著,彼此都聽得見對方的心跳。我完全無法不進行那個生動恐怖的想像,多少次我都相信自己聽見了他們抬著已經肢殘腿斷或挨了民兵的槍子兒正在流盡最後一滴血的爹到了門口的腳步聲,雖然總不見他們進來,總不見那副標誌我們家的末日的血淋淋的慘象出現在我們面前,但是,我一點也不能否認,“他們”抬著不是已經死了就是快要死了的“爹”這一標誌著我們家的末日到了的慘象,已經不可逆轉地逼近了我們的家門口,這扇門只是最後一道屏障,它在這種進逼中在越來越薄和越來越不再有阻擋任何事情發生的力量了,我眼睜睜地看到這扇門、這最後一道屏障在那種步步逼近的壓力下都向裡面暴凸進來了,開裂了,說著就要一下子爆裂開來,如整個海洋的海水一下子湧進來那樣湧進我正生動地想像著的那個我們家的末日性災難。實際上,這個時候,我們家在燈下守候爹的歸來的四個人合成了一個整體成了一個人,誰出一點聲音,特別是說句話,都會叫四個人同時毛骨悚然,引起大家巨大的憎恨和反感。
我無法忍受這種日子,但我又必須忍受這種日子。後來,我發現,必須讓爹已經不是肢殘腿斷了就是已經挨了民兵的槍子兒了這一標誌我們家的末日的慘象對於我,就對於我個人“提前”是真的發生了,百倍、千倍勝於真的發生了,只有這樣,我才能忍受這種日子。我不能懷疑,當爹真的不是肢殘腿斷了就是挨了民兵的槍子兒命不久矣了的現實擺在我面前時,是我根本承受不了的,所以,如果我讓這一現實“提前”整個對於我是已經反覆發生過的了,當它真的擺在我面前時我就承受它了。我還相信,如果讓這一現實“提前”對於我,就對我個人千百倍勝於真實地“發生”了,它對於爹媽他們、對於我們家、對於這個世界和我們所說的現實,它才是假的,才不至於真的發生。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有這麼一個邏輯,可是,我就是有了這個邏輯。
於是,我和媽他們相依在燈下守候爹的歸來,我就從“爹”出事的最初那個細節開始想像,我的想像變得無比地豐富、複雜、逼真,而且嚴格符合邏輯,就像我跟在“爹”身邊,“他們”的一切我都看在眼裡,“爹”是怎麼出事的,出事的時候和出事之後“他們”都做了什麼和說了什麼,“他們”都體驗到了什麼,“爹”傷在哪裡傷到了什麼程度流了多少血傷口是什麼樣的等等,事無巨細,我都要一一如“實”地、纖毫畢現地想像出來,絕無遺漏和偏廢。儘管這都是我虛構出來的,可是,它們就是沒有一個不對我勝似我正親眼所見的真實,因此也沒有一個對我的神經不是如火在燒我一般,讓我為其中每一個細節而打寒顫。
我甚至於不能容忍自己的這個想像在時間上和那“實際”發生的有一點出入,當我的想像進行到了“他們”抬著快死或已經死了“爹”馬上就要一下子撞開那扇門,如整個海洋的海水一樣湧進來,而這一幕卻遲遲不見出現在我面前時,我會立刻把自己的想像又倒回到“爹”他們還在路上向家裡趕的那一段去,重新想像那許多過程和細節,儘可能逼真,儘可能讓它們就是我親眼所見和親身經歷,讓這些過程和細節如在向我的腦溝和血管里灌熔鐵一般,這很難受,但是,我卻病態地需要這種難受,而且它對於我越大越好,我相信,只有我達到極致、超過極致地承受了這種難受,爹真的不是摔死摔傷了就是挨了民兵的槍子兒了這樣可怕的事情才不會真的發生。
顯然,我是當真變得有點病態了。後來,雖然我沒有見到自己想像的事情發生了,但我相信“現實”在騙我,爹真的已經出了那樣的事了,我們家末日真的已經成為現實了,爹還是那個樣子,只是他裝出來騙我們的,甚至於是不知他從哪兒弄來的一個只是樣子和他長得相同而實際上並不是他的人,甚至於連我們的媽媽也是這樣,甚至於我們整個家都是這樣,家裡的假的東西、就為騙我們的東西是越來越多了,它們全都只是看起來還是原來的它們而實際上都不是,爹媽他們也必須這樣,因為,爹出的事,我們家已經變成了事實的那個災難是那樣巨大和可怕,已經到了必須對我們幾個小的永遠隱瞞、永遠不讓我們知道真相的程度了。
這使我不僅在爹去偷樹時在燈下守候他,而且他就是安然回來了我也整晚上睡不著覺,在他就是不去偷樹而是在家歇息的晚上我也整晚上無法合一下眼睛,躺在床上動也不動,高度沉靜而緊張地關注著傾聽著。你還真想像不出我這一“關注”達到了什麼樣的程度和高度,我聽到了那樣多那樣細微那樣深刻的東西,本是我們的視力和聽力絕對達不到的。我完全不能否認那個標誌著我們家的末日的災難已經發生了,我必須知道並承擔這個真相,不管這有多可怕。我如此就是為捕捉到爹實際上完全不是他看上去那個樣子的蛛絲馬跡。在白天,我更是高度沉靜而緊張在關注著,一定要讓自己的眼睛、自己的生命成為那穿透一切假象而直逼真相的利器,哪怕這個假象就像一個宇宙一樣龐大複雜,這個假象甚至於就是整個宇宙,我們整個世界和生活。我越來越相信這個假象還就是整個宇宙,我們整個世界和整個生活。我不能容忍自己有哪怕一秒鐘的松馳。
我甚至於恨爹,恨他如此“軟弱”和“無能”,竟用這樣精緻而複雜的假象騙我們,不敢讓我們看到那真相,而不敢讓我們看到就是他不敢自己看到。完全能夠看得出來,不只是我,就是哥哥和弟弟,還有媽,都在開始恨爹了。
我終於不能忍受我的沉默,向爹哀求,我兩個兄弟也學我哀求爹,要他不要再幹下去了,不要再偷那樹了,我們不修那新房子,就住我的破房子吧。但他當然不會聽我們的,我們的哀求對於他只不過是小孩子的幼稚天真而已。我們不能改變爹,不能影響爹,我們只能在心裡恨他,也恨那些樹,恨那些磚瓦,恨我們將要修的新房子,在我們眼中,現在,它們只是蓄意來毀滅我們家的敵人了。我看見山上的那些樹,看見那用來走人的道路,看見所有的人,都看到他(它)是蓄意與我們家為敵,要把我們家毀了的存在,這時候,我感覺到的只是對這一切的厭惡、仇恨和痛苦。
第14章 太陽?第一卷 、走上不歸路10
10
爹的偷樹行動終於停止了。可是,像一座小山一樣樹木堆在我們那間破房子裡,雖然它是被偽裝了的,但偽裝得那樣可笑,只能說是爹給我們講過的“此地無銀二百兩”的翻版。這個東西顯然不是我們家的一份什麼財產,而是一顆隨時可能將我們家炸毀的□□。事實上,爹每次望見它都會憂心忡忡地說:“這堆東西是我們家的□□。”他這樣說當然不是空穴來風。他說,就憑這樣一大堆樹,如果他受到清查並被揪出來,他都夠去坐十年八年的牢,而如果他真去坐牢了,我們家就完了,特別是,我們幾個小的就完了。他說得儘快把它們用上房,只有到那時才沒事了,可是要動工建房,卻還有那樣多的事情要做,不能不還要等段時間。他在做磚瓦、偷樹上都是那樣信心百倍、胸有成竹,可是,我見他在這堆樹如何才能不是我們家的一顆□□上卻是那樣無能無力,儘管他也向大婆屋裡,還有爺爺屋裡轉移了一些樹木。我聽見他在對媽說:“只能聽天由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