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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他的眼睛裡看到了一絲兒疑惑和恐懼,看到了我的那麼多“第一”和“唯一”讓他意識到了他的座椅下並不是他自以是那樣的、堅實牢靠的大地,更不是他滔滔不絕地向我講演的那樣的,而是一個無法解釋、無法直面的深淵,這個深淵不但需要另樣的解釋,更需要一種絕對的擔當,那可不是他這樣的。但是,我看到的更多的、壓倒一切的是怯懦的強大,他正因為有這一絲兒疑惑和恐懼,正因為無意識中多少意識到了他的座椅下不是他平時以為的堅實可靠的大地而是一個無形的深淵,他才斷然不可能放過我,至少可以說更加不可能放過我。這是因為,如果他敢有這種疑惑和恐懼,敢直面他身體下的無形的深淵,他就遲早會站在我現在站著的位置上來。我已經知道了,他們為了不站到這個位置上來,什麼事情都幹得出來。而他們不站到這個位置上來,就只有我來站在它上面了。
“你今天考試的座位上的板凳是有還是無的事情,我們下去後還會深入調查。現在能夠給你下結論的是,你今天所作所為的一切,都是為了表現自己、突出自己,有意識有目的地和學校、老師對立。我相信我這個說法是絕對沒有冤枉你的,你可以捫心自問,你不是這樣,那才怪了!
——眾人又是一遍笑聲,這次笑的是他們都如此同意總負責老師給我下的這個結論,都認為總負責老師火眼金睛,在這一點上的確是把我看穿了的——
“還有一個情況我都替你想到了。那就是你交卷後本有權利立即就離開學校回家去。然而,你沒有,一直在那兒站著,那麼長時間地在那兒站著,直到我們叫你到這辦公室里來。就好像你知道我們會叫你,知道我們叫你來會像這樣對你。我還敢說不是好像,而是你還真的就是這樣的!而且你這一行為,是你今天整個有意識有目的所作所為的一切的一部分!當然,這樣說把你拔高了,你並沒有什麼超出常人的地方,你也不可能有,但你今天的一切行為中那種動機是不可能否認的!
“不過,我已經沒有必要再說你這些了,只需對你說你作為我們這個社會大家庭的一員,作為我們的一名學生和考生,你應該是的,你也必須是的!
“僅就你今天在考場中的答題來說,一位真正合格的考生,一位我們社會真正需要的學生,就算他聰明過人、本領超群,就像你一樣在那麼短的時間內把題答起了,還都答對了,他也絕無可能匆忙交卷,而是會反反覆覆地檢查,連細枝末節都要反反覆覆地推敲,他不僅會想不到去交卷,還會覺得再長的考試時間也不夠,他再對自己做的題有把握,他也不會相信自己,因為他知道個人是有限的、渺小的,個人總是會出錯的,而且往往是看似失之毫釐其實謬之千里。
“在原則上,我們可以把考試時間無限期延長,延長到明天、後天,乃至於延長一個星期,考生吃、睡、拉都在考室,一位我們合格的考生和學生,他也不會在考試時間結束前就交卷,即使他早就題做起了,還全都做對了!在原則上,我們有權力進行這個的考試,以檢驗誰才是我們合格的、我們的國家和社會需要的考生和學生。我們沒有這樣做,是因為我們知道我們絕大多數考生和學生都是合格的,聽話的,是我們國家和社會需要的,像你這樣的只是個別的例外,對這種極少數、極個別的特殊者,我們只需把他們提出來特殊對待就行了!
“你不知道,但作為你的老師我有責任從現在起就開始讓你知道,我們書本上的一道題、一個知識,老師出的一道題、講的一個知識,不管它看起來有多麼簡單,背後都隱藏著誰也不可能弄明白的深奧的東西,除非他不去弄明白。要這個東西才是我們的每一題,我們的每一知識真正的內容,真正的本質性的東西。絕大多數學生對這一點都是明白的,知道自己在這個東西面前自己到底算個什麼!
“可以舉個例子加以說明。2+2=4夠簡單了吧?沒有比這更簡單的吧?可是,如果我們讓你連續把2+2=4做十遍百遍你不會出錯,但讓做一千遍、一萬遍你就一定會出錯了!
——有兩位老師非常開心地笑起來,我覺得他們是在為自己對學生們有這樣一種叫他們把2+2=4做一千遍、一萬遍的權力而高興和自豪——
“原則上,我們是有權力要你把2+2=4這麼簡單的題做一千遍、一萬遍的。你在第九千九百九十九遍上都沒有錯,但你第一萬遍的時候就可能錯了,把2+2=4做成2+2=5或2+2=6了!對於學生,我們每一位老師都有權這麼做!我現在就可以對你這麼做,看你能不能夠證明你是長有三頭六臂的,永遠都不出錯!
“我還要告訴你,在我們國家,別說是一位小小的小學生,就是科學家、教授,不管是多麼知名的科學家和教授,交給他們在他們的知識能力範圍內的再簡單的事,哪怕是他們不看一眼也能明白的,他們也不敢說他們是那麼明白,他們也會有所保留,要看上級是怎麼說的,領導是怎麼說的!這就是因為他們知道讓他們把2+2=4做上一千遍、一萬遍他們也會出錯!一萬遍不行就叫做他們做十萬遍,三天三夜不休息不睡覺把2+2=4做上十萬遍,他們不出錯也會出錯!他們更知道即使他們是科學家,是教授,領導也有權力讓他們把2+2=4做上一千遍、一萬遍、十萬遍、十萬萬遍!那些不認為領導有這個權力的,不管他多麼了不得的科學家、教授,國家都送他們去了他們該去的地方了!也一定會送他們去他們該去的地方!我所說的該去的地方是什麼地方,你下去後可以叫父親,還有你周圍的人,給你講一下,我想你不問他們也會給你講。
“而這種品質,這種可以說是我們國家和我們社會對每一個人,不只是每一個考生和學生,而是每一個人,包括我們的科學家、教授,不管多麼知名,對國家做出了多大貢獻的科學家、教授,最基本的人品要求的品質——沒有這個品質,不管他是什麼樣的人材也絕對不是我們國家和社會需要的人材——在你身上是沒有的。
“你還有一件事連我都希望它不是真的了,它讓我們所有老師都感到震驚。可以說,它是我從事教育工作十多二十年來還從未遇到過的。你的監考向我們反映,你交卷出來後對你父親說:‘我全做起了,而且全做對了!’”
外邊的家長們一遍唏噓之聲,紛紛搖頭的搖頭,嘆息的嘆息,議論的議論。我的“問題”和“罪惡”成堆成山,已經是宇宙中唯一壯觀和恐怖的存在了,我所做一切就為把它們掩蓋住,哪怕多少掩蓋住。總負責老師現在又揭示一個出來,讓它暴露於光天化日之下了。他們所做這些,和爹總要當眾脫我的褲子,把我那個“東西”暴露於光化日之下一樣,同樣是揭示我相當於那個“東西”的罪惡,同樣是把我相當於我那個“東西”的罪惡暴露於光天化之下。總負責老師已經揭示和暴露了我那樣多的罪惡了,他揭示和暴露的這個罪惡,讓我怵得骨頭裡都在開始結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