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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流到那堆“干糞”跟前了,就像一種實物受到阻礙一樣前端的速度變慢了,這使它前端隆起,慢慢地越過“干糞”堆,後端跟上,一會兒後就把整個“干糞”堆覆蓋在它下面包裹在它裡面了,也讓我眼睜睜地看到“干糞”堆只要是被它覆蓋和遮住的部分,就不僅叫我看不見了,而且沒有了影子,在地面上和牆上的影子乾乾淨淨的消失了,燈光如沒有遇到“干糞”堆也沒有遇到這堆神秘黑物似的朗朗地照耀著神秘黑物那一邊的地面和牆壁。我往圈房深處那堵牆望去,發現自己希望的是這個神秘黑物會繼續流動,越過“干糞”堆,流到那牆跟下,那種“虛無之境”或者說“夢幻之境”出現了,神秘黑物流進去,成為“虛無之境”和“夢幻之境”里的東西,這樣,我也就安心了,不會把這時候看到的看成讓我遇到了什麼構成嚴峻挑戰的事情。當時那個“創造的自己”就是現於那裡的。這時候,我不再懷疑它和那“懺悔的眼淚”的關係了,它就是那“懺悔的眼淚”到我們人世間來了而不是在陰冥世界或虛無飄渺的夢境中的東西的樣子。我希望的只是它就這樣又成為“虛無之境”和“夢幻之境”里的“事物”,而它不是這樣的“事物”是什麼呢?
但是,神秘黑物沒有越過“干糞”堆繼續流動,而是將整個“干糞”堆籠罩和包裹起來之後就停止前進了。
我繼續勞動,沒有為這個神秘黑物而停止幹活,停止違背我的“原則”。但是,我每次把“干糞”往神秘黑物中我估計中的“干糞”堆的位置倒去,都有把“干糞”倒向了地球另一端甚至外星球之感。我還眼睜睜地看到倒“干糞”的糞箕接觸到神秘黑物的部分沒有了影子,神秘黑物如空氣一般沒有阻力,糞箕接觸和進入它多少就多少沒有影子,沒有得乾脆而徹底,我像搶奪似的把糞箕拿出來,看到的是糞箕毫髮未損。有兩次,我還因為要做到準確地把“干糞”倒到那堆“干糞”上腳都不小心踩到神秘黑物裡面去了,看到自己踩進去部分也乾脆而徹底地沒了影子,我如踩到了蛇似的跳了出來。我終於停了下來,發現自己大喘著粗氣,身上大汗淋漓。大汗淋漓倒是我熟習的,但是,大喘粗氣則是第一次,我不可能允許自己因為任何緊張和恐懼而大喘粗氣。
我怔怔地站在那裡,感到自己的處境的極端倒錯和混亂。神秘黑物以似乎比閃電還快的速度旋轉著,成了一個完美絕倫的半球體,像是它最後還會變成一個球體。我抬頭看屋頂。我希望它能夠繼續“發展”,變成一個球體,球體升起來,升到屋頂,那“虛無之境”、“夢幻之境”出現了,它進入到“虛無之境”和“夢幻之境”中而還原成它本來的存在。只要它這樣,我就會忘記它,永遠不去想它,更不會去想如何解釋和理解它。
但是,我希望的事情沒有發生,它變成一個完美絕侖的半球體之後,就不再改變它的形狀,也不移動它的位置了,緊貼著地面,讓我再也看不到那堆“干糞”和它蓋住的地面在哪兒去了,仍然從整體到它的上面的每一個點都有劇烈的、似乎比閃電還快的運動。
我最後意識到自己不得不面對它了。我的意識異常清醒。“白色神魔”和“牆上黑色神靈”在那兒閃耀。雖然我看不見也不敢去看,“千眼巨神”則在屋外的屋頂上閃耀,全宇宙中的高於人的生命都在注視著它,為它的美而顫抖和讚美。“千眼巨神”是從我克服穿過“連體鬼”會見到那樣一個神的影子的恐懼之後我相信出現於我背後緊跟著我的一個神。我相信它有無數雙眼睛,每隻眼睛都放射出萬道豪光,把我的一切,我的全部罪惡和秘密都看得一清二楚,隨時準備對我致命一擊,而我只要敢回頭一看,就會斃命或化成一縷青煙。我不懷疑這個“千眼巨神”就是宇宙之外的太陽的一團火落在了我背後,它在把宇宙之外的太陽的能量源源不斷地接收而來,到某個時候,整個宇宙之外的太陽就在我背後,不,我面前了,那時候,我不斃命也會斃命了。我始終都處在對鬼神的絕對恐懼和顫慄中,這個“千眼巨神”出現後,就更是如此了。但是,有一晚上走過那片竹林時,我還是鼓起了勇氣回了一下頭,但只算是側了一下頭就馬上回過頭來了,因為我看見了,只看見了“千眼巨神”的一個邊緣,卻看到了無法言喻的偉大和壯麗。這之後,“白色神魔”就出現了,我相信,“白色神魔”就是我這回頭一看從“千眼巨神”身上“啃”下的一塊而形成的。這幾個神卓越而平靜地閃耀於我的意識之中,我的意識在平靜的敬畏和恐懼之中,也不可能不異常地清醒和開闊。
面對它就是得理解和解釋它。我看到,除了它本身之外,不算它遮住的地面,也不管那堆“干糞”,就當那堆“干糞”完全不存在和我並沒有在那兒倒有任何東西,那就一切都是正常的,沒有一絲毫的差錯與不同。當然,還得把“白色神魔”和“牆上黑色神靈”也除外。然而,難道不是這種正常恰恰包含著最大的不正常嗎?我如何解釋被它遮住的地面怎麼我就看不見了?如何解釋那麼大一堆“干糞”哪兒去了,怎麼就憑空沒有了它本來有也必然有絕對不可能沒有的影子?難道它可能會消失為虛無嗎?這個神秘黑物難道會是一種實物嗎?它是實物會沒有影子嗎?會這樣美嗎?那它不是實物又是什麼呢?
我一時感到自己處境的極端荒謬,一時又感到一切的平常和自然,沒什麼值得大驚小怪。但我說行動就行動起來了,開始對神秘黑物做實驗。我對它做了很多實驗,用鋤頭去進入它,看鋤頭的影子變化,用手去進入它,看手的影子變化和手在它裡面的感覺。對於這個實驗我最想做的就是探測一下那堆“干糞”是否還在,實物進入它之後是否變成了虛無。但是,要探測“干糞”堆存在與否,就得深入到它裡面的一定的深度去,這就終於是我不敢做的了。
在它表層一定的深度內,實驗證明實物並未消失為虛無,只會出現那種失去影子的現象,但我感覺到它裡面還有一層,如果敢進入到這一層之中,就會發現實物成了虛無,只不過同樣是實物一離開到它之外了就又恢復原狀,一絲一毫的變化也沒有,一絲一毫的變化也不會有。我用手臂來做這個實驗,但是,這個實驗還是失敗了,因為我不敢探測出在它裡面的一定深度內,實物會變成虛無。我還閉上眼睛看它,到屋外去透過門縫看它,脫下衣服想要遮住它的一部分,還把燈照在手裡,從所有可能的角度去照它,等等。結論是閉上眼睛也能看見它,怎麼改變我眼睛的朝向我都整個看見它,我要麼是整個看見它,要麼就是一點也看不見它。用任何實物都不可能遮住它的一點點,任何實物也都不可能在它上面投射上影子。我還把燈吹滅了。吹滅燈後的它看上去更加強烈和生動,就和黑暗中的鬼一樣,而且表層還有一層輝光,這是在燈照的情況下看不出來的。我看著黑暗中的它,感覺到了死神滾燙的臉正和我的臉緊緊相貼著,看到了它不是別的,就是死神送給我的一個宇宙性的墳墓。我堅持了一陣才把燈又點著。我身上有火柴,是爹吩咐我帶上的,說圈房裡深夜有風,怕把燈吹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