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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馮石頭因為痛而輕聲叫了起來,神色大變,那麼驚懼、緊張、警惕,也那麼委屈和傷心,一雙眼睛熄滅了。他渾身都在抖。看得出來,這些不是因為我掐了他的臉,還掐下了一塊肉,而是因為他對自己將遭受到的厄運已經有了預感。他坐過去一點點,發著抖在那兒猜疑,但是,卻止步於寄希望於我是偶然的,一兩次後就不會怎樣了,眼睛裡還有一種我沒辦法不說它是奴性的希望我一兩次後就不會再他對做這樣的事情了的游光。我看得出來,他這種眼神是做給我看的,是在乞求我。他沒有流露出一丁點兒的憤怒和反抗,甚至於連驚訝也沒有,就好像他知道我這樣對他做是多麼多麼平常和正常。

    我又對他輕輕地招了招手。他遲疑了一下,也劇烈地抖了一下,卻也連忙就湊過來了,讓自己那麼遷就、討好地顯出他當我這回是真要給他說什麼了,話給他說了,事情也就過去了。

    我又那麼平靜、輕而有力地在他臉上掐下了一小塊肉。我掐的時候他比頭一次更順從,只是抖得更厲害,我看得很明白,這種抖裡面有他對他將遭受的厄運再一次強烈的預感。

    掐完了,我還仔細審視了一下,看清楚他臉上兩小肉坑是不是算得上兩個小肉坑。我看到剛掐過後,小肉坑裡的肉白生生的,但跟著血就滲透出來了,一會兒後,血都會流出一點點到小肉坑外面了。末了,我對他說:  

    “你不能告老師,不能和別人換座位。要不然……”

    我沒有說下文,但這對他已經夠了。說完這句話後,我有些厭惡地表示今天的事完了,叫他過去,他這也才坐過去了。他對於我是完全透明的,我對他什麼都看得清清楚楚。我看得明白,他就是要以無條件的順從和做出極端可憐的樣子來喚起我的同情和可憐,也是以這種做法乞求我,讓我放過他。很顯然,他將即使是羔羊,即使是沒有生命和意識的機器也不可能會像他這樣完美地配合我。而我,如果我早知道他不會這樣配合我,我也就什麼都不會做了。我對他這一切是一開始就知道的。

    他默默地坐在那裡,身上抖著,有一會兒,我覺得他都是一個鬼了。但是,不一會兒,他就顯得快活起來了,把什麼都忘記了的樣子,又去和後排的同學說笑嬉鬧,後排的同學發現了他臉上的傷痕,問他是怎麼回事,剛才還沒有呢,怎麼現在就有了,他躲閃著,掩飾著,做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就這樣,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除了星期天、放假天外,我每天都要在馮石頭臉上掐下兩小塊肉。也許因為確實太殘忍了,有時也只掐下一塊,可這種時候是很少的。每一次我把掐下的肉都要在手指間搓一下以證明它的真實性,它確實算得上一小塊肉,才讓它掉下地去。有時我也會看著躺在地下的我掐的肉的模樣,從上面我看到的是死亡,是整個世界都死了的那樣的死亡。  

    每次掐馮石頭時,我都直視著他的臉,因為這是我必須做到的。我看到的是一個鮮活的生命,鮮活的人,但我必須做到的就是要將這樣一個生命活生生地毀滅成一具活死屍。

    按照我必須做到的,本應該是在每天的同一時刻掐,但這卻是我沒有做到的,因為太難了,不是有人阻止或遭馮石頭的反抗所造成的困難,和外在的困難一點關係也沒有,而是內在的困難,我要克服我自己、戰勝我自己、強迫我自己的困難,所以,往往是一拖再拖,都到了再不動手就只能第二天掐他了才動手,而當然不能有一天不掐的,因為有一天不掐,有一天不從他臉上掐下一兩塊實實在在的肉來,在這個世界上,我就墜入了那只能一生一世被當成泥土和石頭對待、只能作為泥土和石頭而存在的萬劫不復的深淵之中。為止,我有時還要強迫自己從他臉上掐下三小塊肉,這是為了補上有時一天只掐了一塊。

    每次要掐他的時候,我都是很突然又很平常地對他叫一聲:“你過來!”平時就好像我想都不會想到他。這樣叫了之後,就把手平靜、機械地伸他的臉,一邊這樣做還一邊檢查他臉上那一遍逐漸有密密麻麻的氣象的小肉坑,它們有的已結痂,有的旁邊還殘留著血跡。我並不是在他臉上胡亂地掐,而是一個小肉坑緊挨著一小肉坑地有次序地擴展下去,這就像我也不會在一個小肉坑上補上一掐一樣。在掐他的時候,我會認真地看著我手上的作動和他的臉,看著他的臉就像看著一塊布一樣,也強迫自己完全是在一塊布上做我想做的事情而已。除了那一聲“你過來!”我不會對他說更多的話。我越來越感到自己對他的極度的厭惡。  

    只要我對他一聲“你過來!”他就知道自己該幹什麼了,渾身抖得如篩糠似的,眼睛裡頓時是極度的驚恐、可憐和乞求,就像他這是在被迫走向絞架一樣,這和他同時又完全是無條件地順從我構成了他的一切。我感覺到即使一具死屍也不會有他這麼順從。這在他身上始終也沒有改變。他每次的動作都是一樣的,叫過來就連忙坐過來了,本能地把我在上面還沒有布滿小肉坑的那面臉伸過來,整個人扭曲成奇形怪狀,卻要等我認真、仔細、平靜、緩慢地掐掉兩小塊肉後才會坐回原位子去。在開始,每次掐他,他都會因為痛而低聲叫喚,隨著時間的推移,這聲音一次比一次小,在開始是叫給我聽的,含有乞求的成分,後來就是叫給他自己聽到了,再後來就不再叫喚了。如果不是他有就像在上絞架的恐懼狀和可憐狀,我都會相信自己真的是在折磨一具死屍了。

    一天中,除了我掐他那個短暫的時間外,他什麼都和平常一樣。聽課、作業、和後排的同學說笑嬉鬧,完全和當時我還沒有開始掐他時一樣。他的確倒霉,我是副組長,他那邊又坐了個正組長,他給夾在中間了,這使他也只能和後排的同學交往。在我們班上,一個小組正組長和副組長也是官,和一般學生是有區別的,或者說會被一般學生區別對待。很顯然,那個正組長就是豎在那邊的一堵他無法逾越的高牆,為我擋住了很多東西。在我開始掐他的那段日子,他被掐了之後,坐過去後會像一個鬼一樣在那裡沉默一小會,身上發著抖,整個人沒有一點生命的光澤。後來,我一掐完他就恢復了常態,馬上和後排的同學嬉鬧,顯得比原來還要高興快活。他完全沒有抗爭,沒有憤怒,而且自始至終都是在我掐他時一定顯出我這是偶然的、心血來潮的、這一次過了我就不會再有下一次的那種乞憐我討好我的樣子,只有他那種發抖才暴露出他內心深處清楚事情是不可能這樣結束的。而我呢,他越是如此我就越厭惡他、恨他,越覺得自己有哪怕是犧牲自己也要去完成的責任和義務,那就是告訴他,告訴全世界、全宇宙所有注視著目光,完全不能乞憐人會產生這種好心腸。

    他靈魂深處清楚事情會怎樣發展下去,但是,他卻僅僅抱著一個麻木的希望,等待事情的結束和盼望我哪一天突然大發慈悲。他只有這個麻木的乞憐我哪一天大發好心的希望,再無其他。

    雖然他一定躲閃我的目光,不讓我看到他的眼睛,但是,在掐他時,我會找機會直視他的眼睛。這是非常殘忍的。我這樣做是要他對我這樣掐他、殘害他做出一個“人”應該做出的反應。我越來越清楚了,我就為他能夠有一個“人”的反應才這樣掐他和殘害他的。他不知道我需要他有一個“人”的反應都達到了什麼程度,又是一種什麼樣的性質。我發現,如果我是怕墮入一種可怕的萬劫不復的深淵才掐他的,那完全可以說我真正怕的並不是我天生不是“國家幹部”或“城市人”、“非農業人口”那個深淵,而是我這樣掐他,這樣殘害他,他都沒有一個“人”反應才是我萬劫不復的深淵。當然,正因我需要的就他做出“人”的反應,我便決不會讓他看出了、感覺到了我真正需要的是什麼。但是,他始終也沒有做出一點兒“人”應該做出的反應來。每從他臉上掐掉一塊肉,我就感到從自己心上掐掉了同樣的一塊肉,這種感覺是實實在在的,也是可怕的,我無法承受的。可是,我卻只覺得自己別無選擇,因為他沒有一個“人”應該的反應。而且,對於我來說,如果我不是一開始就知道他自始至終也不會有一個“人”的反應,我連動他一根毫毛也不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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