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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這個門洞救了我,它讓我眼睜睜地看到,只要我盯著它,它就一天比一天更是一個超越現實、超越一切的存在,一個鬼神的存在。晚上,躺在床上,看著它只有鬼神才可能那樣開啟和開啟出那樣的景象和世界,不知多少個時辰過去了,天都麻麻亮了,我都還沒有睡著,看到爹媽回來走進屋的身影,我才連忙閉上眼睛,而我避免看到爹媽,不為別的,只為我已經不能看到他們了,看到他們只會讓我看到他們是純粹的泥巴,而沒有什麼比看到他們只不過是泥巴而已更可怕了。
在那樣的勞作中,爹媽他們要幾個月才洗一次衣服。他們把就和他們自己一樣已經變得一點顏色也沒有的衣服晾曬在那裡,我也不能看到,一看到就感覺到整個宇宙也壓在我身上了,而這種重量什麼也不是,只是就和宇宙一樣大小的一坨泥巴。
對把一個東西老盯著,就盯著,如入定般盯著,這個東西最後就會變得異乎尋常地生動這種經驗現象,在我有了更多、更深入、更上一層樓的同類經驗後,一些年後,我還把它上升到哲學的高度進行了思考。
第11章 太陽?第一卷 、走上不歸路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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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生存就是和大自然的搏鬥,那是一點也沒有錯的。可是,人在大自然面前,時常卻是那樣渺小。
爹媽付出那樣的勞動做出的磚坯子,那是我們引以為自豪的“我們的磚坯子”了,就像一道道城牆一樣舒展地晾曬在眾多田坎地塄上,要是能把它們首尾連接起來,都可以組成一條真正的長城了,或者是爹媽付出同樣的勞動做出的瓦坯子,俗稱瓦筒子,在我們孩子眼中就像是一片片汪洋大海一樣晾曬在一個個大壩子裡,太陽熱情地照曬著,天老爺卻突然招呼也不打一下就變了臉,雷鳴、閃電、狂風、暴雨,啥都用上了,盡情地發泄、盡情地發作,什麼也不管,於是,我們就眼睜睜地看見我的磚坯子和瓦筒子在頃刻之間就瓦解、倒塌,化成泥水滾滾而去。它們是那樣經不住風雨,實在令人吃驚。
是的,這時候會有很多鄰居如救火一般地來幫忙,也有很多磚坯子和瓦筒子被及時搶運到了安全的地方,但是,我觀察到,就是他們集體的力量在大自然的淫威面前也是渺小的。不過,這還是次要的。他們還有一個不約而同的固定的模式。這種模式就是一家人最多只來一個,而且在雨大到會把衣服淋濕透的時候,他們就相繼離去了。我們實在是應該感激他們,但是,就事論事地說,他們更多地是在應付、表演,全不如大自然的淫威來得率直真心。在我眼中,搶救出來的磚瓦坯子才那麼可憐的一點點,而這些好心幫我們的人們因一片混亂和也不是那麼真心而踩壞摔爛的磚瓦坯子卻是那樣之多。轉眼間這些好心的人們就被風雨趕回家去了,消失得那樣迅速、整齊和一致,留下這些被他們踩壞摔爛的磚瓦坯子在雨水中化為千百條血流一樣的四散而去的涓流。在我的視覺上,它們還就是血,爹媽身體裡流出的血。
但是,更大的災難性圖景我們是看不到的,因為雨幕遮住了我們的視線,它們在遠處野地里的田坎地塄上或那些個大壩子裡,在那兒,這時候只有爹媽兩人在搶救那些磚瓦坯子。爹媽沖回來了,把家裡能拿去為磚瓦坯子遮擋暴雨的東西都拿走了,包括曬席、睡席、棉被、襖子一類東西,連門板、窗板都卸下來搶也似地拿走了。這時候,要是有好多曬席那樣的東西就好了,這東西也家家都有,鄰居們也會借給我們,但是,他們仍然遵循那一套固定的模式,一家人最多借給我們一樣東西。這個看似應有盡有、一切都取之不盡的世界,在你需要它給出的時候,它卻是那樣少、那樣吝嗇。
這時候,我們三兄弟相依蹲在屋檐下,向著把我們的視線牢牢地封鎖住了的風雨呼喊爹媽。有幾次,我們都忍不住大哭起來。那些好心幫我們的人們,走我們身邊過,沒有幾個人會不說我們兩句,瞪也要瞪我們兩眼,那是同情和可憐,卻也是鄙視性的同情和可憐。他們還會對我們似乎不知多恨鐵不成鋼地說:“你們幾個還蹲在這兒幹啥呀,還不快回家去呀!要聽話要懂事呀!”、“快回到屋裡頭去呀!看你們家都成了啥呀!”……有的人見了我們還要嘆一口氣,有的則乾脆罵道:“不是幾個好東西!”我們這時都還很小,也不知他們從哪裡就看出了我們不是好東西了。我還聽到他們在議論:“唉,幾個小的也沒有養好!這一家人,唉……”我不能否認,這些好心的人們來幫了我們一把,這類東西就是我們必附帶得之於他們的“禮品”。面對他們這些“禮品”,我是如此強烈地感覺到,在災難和他們這類鄙視性的同情和可憐面前,我寧願選擇災難,儘管面對眼前這點風雨,我也只有望著它哭啼。
一會兒過去,就是這些看不起我們、可憐我們的人也沒有了,我們三兄弟只有背後冰冷的牆和前面如一個倒豎的汪洋垂直屹立在我們面前的雨水的鐵幕,我們竭力的呼喊聲和哭聲在撼天動地的雷聲和雨聲中竟然連我們自己都難聽見,我感覺到不是我們在呼喊,而是小得如螞蟻那樣一個人在我的耳朵里對我呼喊,但這個小得如螞蟻的人就是我,我也只能喊出這麼大的聲。這時候,我感覺到,整個世界、整個宇宙什麼也不是,什麼也沒有,就只是一個狂暴萬能的雨水的汪洋,爹媽他們在這個汪洋的深處已經如那些我們被雨水沖毀化解為泥水的磚瓦坯子一樣,被雨水肢解直到融化掉了,他們再也回不來了,我們再也見不到他們了,而我們,也僅僅是這個雨水的汪洋中心的一粒塵埃、一個氣泡、一片碎磚瓦坯子,這雨水的汪洋輕輕碰我們一下,我們也就什麼都不剩下了,永遠消失了,消失得就跟從來就沒有存在過一樣。我們徒勞地哭喊著。
過了那麼長的時間,直到風雨的勢力都減弱了,爹媽他們才回來了。他們已經盡了全力了,其餘的一切都只能交給上天了。爹立在屋檐下面對著還沒有停下來的雨,腳下是一大灘從他身上淌下來的水,他的頭髮上掛滿了大滴的雨水,如閃亮的珠子。他動也不動沉默無聲地站在那裡,一隻手在肩胛處無意識地也是神經質地搓著汗條,這是他習慣性的動作之一。媽一次又一次地叫他換衣服,別著涼了,我們也一遍一遍地叫他,他都像沒有聽見,最多只是唔一兩聲。我觀察到他渾身上下都在顫抖著。今天這樣的災難,我們家已經不是第一次遇到了,就是我們的磚瓦坯子像今天這樣被雨水毀掉也不是第一次了,我已經特別熟習爹這種顫抖了。今天,看著他這種我熟習的顫抖,我感覺到他整個人已經被分解為無數條小蟲子,所有這些蟲子都因極度的緊張、焦慮、恐懼而瘋狂地蠕動著,他不再是一個人,也不是我爹,而是一堆在密閉的、絕對沒有什麼可以從中逃出去的熱罐子裡的螞蟻,一堆在越來越熱的糞水裡沒有一條能逃出去只能擠在一起作瘋狂的垂死掙扎的蛆。我忽然是那樣心碎,感覺到爹已經被生活和生存毀了,他已經戰勝了生活中的無數困難,他還將戰勝生活中的無數困難,但他作為一個人已經毀了。我感覺到那樣的責任,那就是“救”他,但我更感覺到自己如何可能承擔如此沉重巨大的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