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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當爹意識到這片林子裡的鳥兒的叫聲不僅傳進了我的耳朵,而且我有時候顯然還知道有這種聲音傳進了我的耳朵、知道傳進我耳朵里的這種聲音是什麼的時候,爹就開始驅趕、捕殺這些鳥兒。他就像當初修房子那樣認真、執著、不擇手段,一整個整個的下午都在做這件事情。他把所有的鳥巢都捅破,盡殺裡面的幼鳥,盡毀裡面的鳥蛋,把幼鳥的屍體和鳥蛋扔得遠遠的。鳥兒一來,他就吆喝、咒罵,用竹竿趕,用石頭砸。對這些鳥兒,他是真正充滿了敵意和仇恨的。他越做越過火,在我的感覺中,他已經走火入魔了。他整下午整下午地動也不動地埋伏在那裡,就為等有鳥飛進林子裡來,而只要一等到有鳥飛進了林子,他就一躍而起,手裡的石頭也如森林獵手手裡的梭標一樣地飛出去了,那樣準確無誤,被他選中的鳥兒必死無疑。晚上,等林子裡的鳥兒們都歇息睡著了,他就溜進林子,還要媽給他掌燈,一棵樹一棵樹、一根竹子一根竹子地找,還要藉助一個小梯子爬到樹上去找,只要發現了鳥兒,就毫不留情地抓過來,鳥兒只來得及一聲慘叫就已經被他撕成了兩半了,一撕成了兩半他就奮力將它們的屍體扔到林子外邊他心目中那種“他們的的地界”、“別人的地界”里去了。林子裡充滿了殺戮和血腥氣味。整片林子越來越“清靜”也越來越“黑暗”。經過一個月的執著努力,爹終於做到了比小孩子還不長記性的鳥兒也長住記性了,再也沒有一隻鳥兒進這片林子,這片林子從早到晚都像月球上面一樣寂靜。我震驚爹身上那種黑暗力量的強大。我還感到爹趕走了這片林子的鳥兒,也將這林子整個“趕走”了,這片林子再也不存在了。
爹到我面前來得意洋洋地說:
“你在學習上也要向我趕鳥學習。你看我認真、執著、不擇手段,終於將你窗子外邊這片林子裡的鳥趕得一個也不敢飛來了。我還觀察到,它們甚至於不敢從這片林子上的空中飛過!”
我觀察到的也是,山溝里到處都有鳥兒在天空飛,就是沒有一隻鳥兒在我們家的空中和這片林子的空中飛,即使偶然有一隻鳥兒飛過這片空中,也會發出淒絕、恐怖的叫聲,我看得到它們領受了一下從地獄的烈焰的上方飛過的滋味,和我不同的是它們領受了一次就可以沒有下一次,而我則天天都得在這烈焰之中。
對我窗外這片林子,爹趕盡殺光了它的鳥兒,就開始殺滅它的昆蟲。這是必然的,看到林子裡再也不見一隻鳥兒了,我就知道他要對林子裡的其他生命下手了,只是我只能在心中哀鳴。
我應該承認,對這片林子裡的鳥兒和昆蟲,它們的存在,它們的不管多小程度的存在,都是我在學習中必需的一種寄託和安慰。這似乎和我越來越為“生命”本身而感到羞恥是矛盾的,但事實如此。還不是一般的寄託和安慰,而是我把我生命和靈魂中最深處的東西都寄托在它們上面了。對我來說,不如此,我的學習是不可能的。所以,林子的鳥兒沒有了,我的心還沒有死,因為林子裡還有昆蟲,我也把自己整個都放到這到這些昆蟲上去了。當然,我是不可能去對這些昆蟲做什麼的,一切僅僅是在學習的時候,感覺到窗外有它們的存在,也就感覺到生命在繼續,時光在流逝。有時候,一隻蝴蝶或蜻蜓飛過窗子邊,那真是巨大的驚喜,感到已經凝固和靜止下來的時間一下子就活了,如春水般地流淌著。實際上,我在這些蝴蝶和蜻蜓身上看到了一種至美的光輝,它們全都在這樣的光輝之中,這樣的光輝可以說就是誰在它裡面誰就擁有一整個宇宙和同時就是這一整個宇宙的那種光輝。我是真在這些蟲子身上看到了這種光輝。並不是我再也沒有遊戲玩樂的童年只有天天的“學習”才看這些蟲子看到了這種光輝,而是從我知道看世界那天起就是這樣,自然界所有的生命都讓我看到籠罩在這種光輝之中,即使醜陋如蜈蚣、蒼蠅,也每一個都是放射著這種光輝。後來,我對被我形容為“神的光”、“上帝的光”見識得多了,也看到了我在這些蟲子身上看到的光輝和“神的光”、“上帝的光”不是一回事卻都源於同一種美,就好像“神的光”和“上帝的光”是太陽和太陽光,而這蟲子身上的光輝就是太陽光在綠葉青草花朵身上的反光。已經四十歲的我是不可能再在什麼鳥兒、昆蟲身上看到那種至美至善的光輝了,但是,小時候的我就是一隻蝴蝶蜻蜓什麼的飛過我眼前,那就是一個帶著天堂的光輝的精靈或小天使飛過我眼前,此外再不是別的什麼了。
爹不知道我的靈魂,但是很顯然,他能夠想像這片林子裡的鳥兒沒有了,我完全可能去想到那此昆蟲,所以,這些昆蟲在劫難逃。
他做得比對付那些鳥兒還要認真、執著、狂熱,有時候他一整天都在林子裡活動,就為尋找和殺死那些昆蟲。就連剛出生的小如逗號的蜘蛛也會被他找到和消滅。他每天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多麼早起來去林子裡把那些昨夜新結的蜘蛛網毀掉。他幾乎把大半個林子都用鋤頭、鐵鍬翻了個底朝天,是為了搗毀所有的螞蟻洞。昆蟲比鳥兒難對付,這次他用了近兩個月的時間才到我面前來表功:
“我可以說把你窗子外邊你休息散步的林子裡各類昆蟲都基本上趕盡殺絕了。我連每個螞蟻洞、蛐蛐洞都是挖開了並徹底、乾淨搗毀了!這項工作我還會進行下去,有一隻我殺一隻,來一隻我滅一隻,不管它有多小、多隱秘。我要讓這項工作構成你學習讀書找出路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這片林子是供你學習累了在裡面散步的,這些昆蟲都會影響你散步,讓你分心,從而直接影響你的學習。至於我這種滅昆蟲和鳥兒的精神和方式,你也要用在學習上,還不是僅用上就夠了,而是千百倍、千成倍地用上,我只是起一個示範的作用!”
說完之後他就馬上變了語氣,悲涼地說:
“我幹什麼都為了你啊!你要千倍、萬倍地把我滅你窗外林子裡的鳥和昆蟲的精神用在學習上,才算得上是在好好學習。可你哪兒是如此啊!”
晚上到了。白天是鳥兒們歡蹦亂跳的時間,晚上則是昆蟲活躍的時間。他來到我的學習屋,得意地要我聽外邊有無蟲鳴。他極端害怕把我引向外邊的世界,只讓我聽了一下,一瞬間。只有一下子,我覺得我聽到的是一整塊如鐵石一般的一聲蟲鳴也沒有的寂靜和空洞,和過去窗外這個時候萬蟲齊鳴形成了強烈的對照。我不得不承認這的確是一個奇蹟,且不管它是一個什麼樣的奇蹟。
我聽了,也聽清楚了,不管內心感受如何,神色上並無變化,可是,他卻在過了一會兒之後有明顯的不安了,並抑制不住地既扭扭捏捏又乾脆露骨地表達出來了,長嘆道:
“唉,我作到了我要作到的,可事實證明你還差得遠啊。我叫你聽聽外邊的蟲鳴,你就聽了。你沒有聽到外邊林子裡的蟲鳴,可你聽到了這片林子之外的蟲鳴。那些地方總還是有蟲子的,而且很多很多,不計其數,都是我管不了的。再說,你若要是真的在真正的學習狀態中,說到底也就是一種起碼的學習狀態,你就不僅聽不到那片林子裡的蟲鳴,那林子裡沒有蟲鳴你也聽不到。我為什麼要花這麼久的時間投入那麼大的精力為你把那林子裡的鳥兒昆蟲趕盡殺絕呢?就因為這片林子離你的學習環境這麼近,你在學習中聽到了它們,聽到了它們也就相當於你看到了它們。要是你的學習達到了真正真的,也即是最起碼的、剛剛起步的學習狀態,你就根本聽不見也看不到這片林子裡有鳥兒和昆蟲。有好幾次你在它裡面休息散步,我就觀察到你在看那些織網的蜘蛛。你的休息散步並不是獨立的,而是你的學習任務的一個有機組成部分,在某種意義上甚至於可以說,在休息中、睡覺中,你所有的吃、睡、拉中,你更應該在更緊張、更集中精力和心思的學習狀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