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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該去那兒或那邊田坎上拉那些娃兒上來。拉不起來完總可以拉起來幾個。”
天民如同看見他一下變成了一個黑猩猩似的看著他,旁邊聽到了他的話的人也立即拿眼睛斜視他,也是那種他是個純粹的怪物的眼光,有露骨的嘲弄的神色。
天民是多少了解小禹的,但他沒有想到小禹會來這樣一招。在最初的驚訝之後,他的目光變得陰森了,對小禹充滿了絕望和痛恨。天民終於一字一頓地咬牙切齒地說:
“你、狗、日、的、已、經、瘋、了!”
小禹提高了聲音平靜地、也一字一頓地說:
“太需要有人這麼做了!這麼多的人,這麼大的力量,卻至今沒有一個人動手。只要有開頭,他們就會驚訝。首先是讓他們驚訝。只要有人開了頭,跟著來的人就會越來越多!”
小禹說這段話不是對哪一個人說的,而是對所有人、對整個世界說的。他覺得他已經不得不向所有人,向整個世界表明他的立場和態度了。太需要有人這樣了,不然,世界就只是無邊無際無窮無盡的塵土,所有人和事都是塵土的塵土,沒有人,沒有生命,沒有世界,沒有一切。
天民卻聽都沒聽他地極其粗俗仇恨地罵道:
“多你媽個錘子,開你媽個屁的頭!驚訝,那不給你驚訝。你不過是瘋了。人家已經把你當成瘋子了!”
天民似乎想笑卻笑不出來,他的眼睛是疏離的、冷酷的,並且越來越疏離、冷酷。天民就以這個樣子靜靜地立了一會兒,看也沒看小禹,似乎在想自己的心事。天民這一會兒眼睛裡的東西給小禹留下了刻骨銘心的印象,叫他一輩子都忘不了。他從天民的眼睛裡看到了天民在陰森冷酷地追問:難道我張天民就這樣不幸嗎?難道我們家就這樣不幸嗎?難道這是註定的嗎?要救我這個弟弟嗎?救得轉來嗎?他敢去那樣做,甚至於他敢這樣想,就是一個世界和人類的敵人、罪人、階級敵人誕生了,救不轉來如何才能不被他牽連?不被拖下那黑暗的深淵之中……
天民終於突然以視小禹全然為路人的眼光盯著小禹,異常平靜殘忍地說:
“你要去送死你自己去,我反正是不得跟到你來的。我現在就走。看你去還沒把人拉上來就已經有人把你□□的推下去了。一定會有人把你□□的推下去的!”
旁邊有人發出陰沉、邪惡、肯定的笑聲,他們肯定的是天民。小禹雖還沒有真去救人,他自己會不會真有那勇氣去救人心裡也是沒有底的,但是,他卻已經感覺到像有人在從後面把他往那個大坑裡推了。實際上,他已經看到過那在公路上站坑邊的人是有意站在那兒的,當坑內有孩子終於能夠從這兒爬上來的時候,他們竟悄然地、實則也是於眾目睽睽之下地用腳把這些孩子已經搭上了公路邊的手往下踹去,還看到他們不只是踹,還去踩這些手,緊緊踩著,踩著還進行揉,叫這些孩子想掙脫也掙不脫。這種情形不是一開始就有的,但最近這幾次是越來越露骨了。沒有孩子再能指望從坑邊站有大人的地方爬上來了,但他們只有望著一坑的孩子哭,因為,他們只有從一坑的孩子身上爬過去才可能到達岸上了,而他們九死一生地爬到了岸邊,又怎敢再爬回一坑孩子裡面去。小禹看到,如此站在坑邊阻止孩子從坑裡爬上來的人先是一個,後來是兩個三個了,動作也越來越不加掩飾。
他做出要向那個坑邊走過去的姿勢,天民沒有理他,而是更無情、冷酷地對他說:
“你的腦殼實在是太簡單了。你對人類社會一點兒也不了解。你是在同人類社會為敵,只會被人類社會消滅。你將來會死無葬身之地。”
天民說的似乎已經是他看到的事情。但是小禹別無選擇。他向那坑邊移動而去。天民最後狠狠地、兇猛地看了他一眼就轉身跑了。他忘不了天民這一眼中那對他已經什麼也沒有隻有看他落水把他往水推一把一勞永逸甩開他的勁頭,他從這個勁頭好像看到了這也是爹媽、所有人、整個世界對他的“勁頭”。他真希望天民能回頭看他一眼,或者在那兒等他,如果是這樣,他也許就會放棄今晚去救人的決定,跟著天民去了。但天民沒有,一直跑得沒了人影兒,邊跑邊只顧如何能借到別人的火把照明。
他來到了那個坑邊,站著。他發現自己內心充滿了劇烈的矛盾和鬥爭,只比他曾經歷的那內心的風暴更為狂烈,更叫他承受不住。對他對此感到驚訝。不過,他更震驚地發現,即使他能克服自己的矛盾和恐懼,他也已經沒有多少機會去救人了。他身邊本來就立著兩個人,這時卻悄然及時插進來了兩個,憑他們力大氣粗,他們很容易就站到了他身體的前邊,把他趕離坑邊了。他強烈地感到新來的這兩個人就是聽到了他和天民的話知道他要幹什麼才來這兒的,就是要向他證明誰才是強大的,什麼才是強大的。他真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但他又無法懷疑這就是真的。他感覺到強烈的恐懼,怕他們抓住某個時機把他推下坑去了。
他看到有一隻小手搭上公路邊了。這隻手太小了,它不是為從這兒爬上來,只是在掙扎中飢不擇食偶然把手搭上這兒的。他看見他身邊這幾個大人,特別是就是他們把他擠離了坑邊的那兩個人,飢不擇食般地爭著去踹去踩這隻小手。小禹強烈地感到他們是有意識表演給他看的。這個小孩十分及時地抽回了他的手,往上看也沒看一眼,儘管他挨了幾下。這個孩子望著一坑的孩子往他們中間爬去了,看他的年齡,他爬到中間去了那哪還有再爬出來的希望,但是,他雖在哭,卻哭得很平靜。小禹還看到了他身邊這幾個大人有人還在用腳往坑裡撇路邊的石子土塊什麼的。坑裡靠近這條公路的孩子都在往裡爬,從其他的地方找爬上岸的地方,至少,小禹沒有看到坑裡有把頭朝向公路這邊的。
小禹往田塄那邊看過去,看到在公路和田塄交接處立著一位佝僂著腰的中年男子,就像一座彎曲的鐵塔、一個陰沉的惡魔立在那兒。這個地方是一條淺溝入這個大坑的入口處,所以比別的地方都要矮一些,是孩子們最容易從這裡爬上大坑的地方,但是,有這個中年人站在這裡,就沒有一個孩子向這個地方爬去了,在它近旁的也在向別的地方爬去。小禹也看到這個中年人在用腳把土塊和石子往坑裡撇去。小禹看到一坑的孩子都有一個無意識的意向,就是遠離岸邊,因為它們已被大人占領,那些終於爬上岸的孩子都是從遠離大人們的地方爬上來的,而且上了岸也不走有大人站立的地方而繞道而去了,也不管自己繞到哪裡去了。
一道火把的光為小禹照亮了田塄和公路交接處這個佝僂腰的中年人的臉,他看到了一張多麼醜陋、扭曲、未老先衰、歹毒、滿足、幸災樂禍的臉啊!對於小禹,這張臉就什麼都能說明,就說明了一切。
小禹客觀上已經根本不可能救人了,但他內心是多麼劇烈的衝突和矛盾。多少次他都想“以身試法”,不管三十二十一也要去救人,即使救不起誰自己反倒被推下坑去了。他想到了天民說的話,想到了父母和他的家,他知道要爹媽知道他今天有此行為,會怎樣悲痛欲絕、恨鐵不成鋼啊!他更感到自己正如天民所說,在冒天下之大不韙,在向“人類社會”那樣的東西作對,而照人們所說和一切所反映出來的,似乎是所有和“人類社會”作對的人都會毫無例外地成為人類的罪人,也會毫無例外地毀滅。他該犯這個罪嗎?他犯得起這個罪嗎?他感到“人類社會”那個東西已化為一個活生生的巨神一般的東西,它在所有方面比億萬現在就在他面前、就是他的面對的大人們的總和還要可怕,它現在就在他背後,就在把他盯著,就看他敢不敢去救人,如果他敢,它會毫不留情將他推下坑去,而他下去了,想必他就再也爬不上來了。他如此震驚地發現自己內心的恐懼、衝突和矛盾竟達到了那樣程度,是他根本無法承擔的。他還感到自己是何等的弱小和孤獨,還感到無法言喻的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