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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怎麼樣,對這黑暗與光明,我雖不知道如果進入會發生什麼,會不會有那些被“啟示”給我的事情發生,但是,它的美我卻記下了,不會忘記了。它也似乎是看我不會去了,就會這樣躺著直到它消失,所以才更展現它的美,讓我記住它的美,能記住它的美就已經夠了。
在第七天的中午,已經強烈和明亮到它的巔峰狀態的光明和黑暗,一連幾次如崩潰、如躍升、如爆炸地爆發出幾個偉大形象,我無法形容它,如果說只有用比喻來言說這種經驗的話,我想只有用□□高潮的噴射來形容了,這幾次偉大的躍升和爆發就是在這七天七夜天堂之旅的高□□射,我也在這個瞬間達到了天堂極樂的巔峰。在之後,光明和黑暗就迅速暗淡下去了,那個一直咬著我喉嚨的幻象老虎也跟著迅速暗淡下去。
下午,黃昏時,咬著我喉嚨的幻象老虎完全消失了,我起身走出家門。我七天時間沒有吃一口飯,沒有喝一口水,睡眠總共加起來不會超過喝一碗飯的時間,但是,我的一切感覺都是正常的,完全沒有任何不適之感。但是,我出門仍然用的是那套踩在“不是土”的東西上面出門的。到外邊那條大路上,上帝的光明和黑暗依然很強烈壯觀,黑暗已經退卻到離高觀山腳不遠的地方,很多原為它蓋住而讓我看不到的人間東西都顯出來了,一根毫毛也沒掉,但它仍然很偉大很恐怖。我走到外邊那條大路上,就當著全溝人都在看著我的面脫了褲子在路上拉一巴屎。在我們這裡,一個已經十二歲多吃十三歲的飯的孩子是不可能這麼做的,所以,我聽到了一片喊聲。這就是他們認定我已經是黑娃第二的喊聲。其實,我這麼做一多半是有意識的,就為捉弄捉弄他們,讓他們把他們一直想喊而沒有喊出來的喊出來。我也本來就有對什麼都無所謂的心態。我還有因勢就勢、“將計就計”裝瘋的幻想,以便我能夠更自由地探索我想要探索的那一切,走得比這些天走得更遠。也只有裝瘋和被他們真當成瘋子才有可能這樣。
當我解了便,讓一溝人喊出了他們一直想要喊出的那喊聲之後,我往家裡走。我在本文開頭說,我這次事件和黑娃多少有點關係,這點關係就產生在我回家的路上。我仍然用那種彆扭的辦法回家裡去,但沒有走菜地,而是走大路,踩在路上那些“不是土”的東西,比方說竹葉什麼的往前走。走進了我們幾個院子外的那片竹林,因為看到前邊一大遍空地,什麼“不是土”的東西也沒有而犯了難,兩腳彆扭地踩在兩片竹葉上不動。我正在為如何跨過這片虛無的烈火海洋而不知如何是好時,抬頭看見了黑娃,看見他挑著一擔水桶也彆扭地兩腳踩在兩片竹葉上,為他面前同樣的一片什麼也沒有,踩不到和泥土有別的東西而犯難。很顯然,他已經這樣好一陣子了。我看他時,他也在看我,我從未見他那麼認真看人地看我,並且沖我會心一笑。就是這一笑,我立即放棄什麼“不是土”的設定,大踏步跑了回去。我想我不能瘋,不能成為黑娃第二,也不能裝瘋,我要在正常的世界中爭取我做我的權利,瘋或裝瘋的結果一定會更慘,人們同樣不會放過瘋子和裝瘋的人的,我把瘋和裝瘋想得太浪漫了。如果他的瘋狂就是他選擇的自我保護、自我實現的途徑,黑娃毫無疑問犯了致命的錯誤。過後,我慶幸在這裡遇見了黑娃,好幾年裡都覺得是他救了我,他那一笑救了我。
回到家裡,我沒有去吃床前那碗飯,而是把媽留在鍋里的飯吃了。我們家的飯是有名的“清眼亮眼湯”,一碗飯能夠撈到的就兩三塊紅苕、一些酸菜和可數的米粒,我吃一碗飯是遠遠不夠的,這幾天,媽不但每頓飯都會給我端飯來,還在鍋里給我留了飯,希望我不僅吃飯還能吃個飽。那光明和黑暗是在第三天完全退去和消失的。第三天,媽做午飯,我在她身邊,爹不知在哪兒,從我恢復正常後,我雖已經在正常上學了,他卻沒有向我提出任何要求,所以,我有了兩三天不同於過去的自由。媽對我說話,她心疼和責怪地、也無比驚異和震撼地、怕更多的人知道地說:
“你看你的樣子,你都像一個活鬼了!”
她同樣心疼和責怪地、無比驚異和震撼地、也怕有更多的人知道地說:
“你硬是有七天時間一口飯都沒有吃,一口水都沒有喝,這事我都不敢讓你爹知道,你曉得不?!”
爹根據他那哲學曾給我講過,人如果七天不吃一口飯不喝一口水就非死不可,這是科學證明了的人的極限,是任何人都不可能超越的極限。聽媽這麼說,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心想我並不是沒有做夠,做到位,而是做得太多,走得太遠了?
我這次事件到此算是完全結束了,前後是二十多天時間,其中的所謂“七天七夜”是它的巔峰。
不管怎麼說,異常的美麗,偉大的體驗,都是罕見的或稀有的,我這些天也只不過是我生活的插曲而已。恢復了正常,爹沒有打我,也從此不再讓我在學習屋裡睡,睡到他們屋裡去,和兩兄弟睡在一起,只是學習仍在我的學習屋裡,就這樣一直到考上中學離家去建興中學讀書。我既已恢復正常,看來我既不會死去也成不了黑娃第二,學習考大學脫農皮就仍是我的第一要務,仍然是我的全部,爹也比以前更對我看得更緊,要求得嚴,壓力加得更大,更是無所不用其極。如果我在這次事件中非死即瘋了,那當然就另當別論了,但是,我沒有死也沒有變成黑娃第二,一切表明整個事件仍然和我做過的那樣多的事件一樣,只表明我更需要那種徹底的改造和脫胎換骨,更證明哪怕是把我廢了毀了也得讓我脫胎換骨、重新做人、成為一個社會和大家能夠接納和認可的孩子的絕對的、無條件的必要性。這其實我潛意識中十分清楚的事情。這次事件,也就是這次神遊天堂的事件結束後,我就看到爹和世人們將更會要我改變過來、非得回到正道上來不可,一切比起從前都只會強化和升級。這是他們沒辦法無選擇餘地的事情。大家都沒辦法無選擇餘地。從一開始就是這樣,到現在了還是這樣的,有的只是一切都在向更高更大更強的方向推進和發展。
對這次天堂之旅,這次我此生最壯麗的幻象經驗,也許就因為已經有過它,在此後的人生中,我還多次不同程度不同形式地遭遇過同樣的經驗,其中幾乎可與之比肩而立的是我在高中臨近高考時遭遇的,只是沒有必要寫它了,因為它和這次經驗一樣壯麗,形式上也大同小異,不同的只是我沒有在床上躺著,而是和正常人一樣在上學、聽課、做作業、生活等等,也沒有人看出我的異樣,我雖同樣聽到一種神秘的召喚和沒有聽從這個神秘的召喚,這個神秘的召喚就是走進那光明和黑暗裡去,走得有那麼遠的時候,就一切都是光了,除了只能形容為上帝的光的光明,就一無所有了,如果說還有什麼,那就是我如上帝一般對這無邊無際的光明、這絕對的美的直觀,就是這個直觀本身。
在高中時的末期,我已經完了和廢了,成天無所事事,不知道自己的人生通往何方,就想對我童年時代這次經驗如果我用最簡短的幾句話表達一下該怎樣表達。我最後想到的幾句話是:“在這七天七夜裡,我於七七四千九百年中,雲遊了七七四萬萬九千萬天堂,會晤了七七四億萬九千億上神,和七七四億億九萬億天使群狂歡做樂。”想出這幾句話後我感覺到了某種久違的輕鬆和自我實現感,因為我把自己的一個經驗簡短如實地表達出來了。我還看到,不管怎麼樣,我一定要在哪一天把這幾句話寫下來。這幾句話在我終於把它打在電腦屏幕上時,已經不知被我念叨了多少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