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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感覺到我凝固在臉上的那種“笑”更加出神入化了,更加是天國幼兒園裡過著無限幸福美好的生活、而總負責老師今天對我做的一切就是這種生活的具體體現的幼兒的“笑”了。我要讓我這一“笑”不僅從此凝固在我臉上,就像我臉上一個無法摘下來的鐵面具,而且“笑”到這樣的程度,“笑”出這樣的結果:整個世界除了神的光輝的照耀和無限的幸福美好外就一無所有。
我感到我的身心這一路折磨下來,被逼到這樣的高度和低處,它發生了輕輕地、不易覺察地一躍,就有“黃蜂”在這間辦公室里,把這間辦公室全占了,沒有給我和世間之物留下一點空間,在外邊的整個校園也是如此。
“黃蜂”是什麼呢?我的一種幻覺,只是它比我今天這個時辰之前的全部幻覺都要更鮮明、清楚、壯觀。不只一隻“黃蜂”,而是不知多少只,都是“黃蜂”的樣子,連翅膀上的紋路、身上的絨毛都看見得纖毫入目,但卻個個大如黃牛,個個是無限的莊嚴、寧靜、美麗和壯觀,絕對是來自另一個世界之物,來自天國之物。
我低低地垂下眼皮,這是因為我雖知道他們看不見這些“黃蜂”,但他們可以通過我的眼睛看到,因為我的眼睛正看著它們,它們是反映在我的眼睛裡的,而他們只要一看到,就誰看到誰都無法承受它們。對我來說,沒有什麼可以形容他們那樣活著和存在著的可怖,但是,還是讓他們那樣活著吧,因為即使像他們那樣,也比承受和經驗這種“黃蜂”樣的東西要好,好很多很多,好無限,無限好,只要不和這些“東西”相對,那就是永恆母親溫暖懷抱里任性妄為的孩子,儘管這些“黃蜂”只是個人的幻象,既只對個人顯現,也沒有他們在一般事物上所認定的那種實在性。
但總負責老師還沒有完,他停頓了一下繼續說他沒有說完的:
“張小禹,我就給你說清楚點,在我們對你進行我上面所說的跟蹤教育期間,沒有看到你身上我認為的那些惡劣品性完全改正過了,真正消除了,你是不可能走得出我們學校的。你現在還在上小學,你小學畢業後要升初中,按規定你上初中就只有在我們學校了。我本人歷來就是兼任初中的班主任的,到時候我要專門把你錄取到我班上。我有這個權力。然後對你進行更直接更嚴密的教育和改造。
“我並不相信你用我上面說的那種跟蹤教育就能夠將你教育和改造過來,但是,你要清楚,我是絕對有信心、有能力把你改正和改造到至少令我個人滿意的!我滿意的標準並不高,但主要是我要滿意,所以希望你,包括你父親從今天起就要和我們密切配合,做到始終心誠如一。你可能還不大清楚我所說的始終心誠如一的意思,但下去後,你可以叫你父親,還有其他人給你講一講,我相信他們也會給你講的。這就是為了把你教育、改造成令國家滿意、社會滿意。
“有一句話我想對說正是時候。我們作為老師的,責任的對象主要是學生,權力的對象也是學生,我們對學生是有權力的。在我們的權力範圍內,我們可以成就一個學生,讓他飛黃騰達,也可以毀掉一個學生,讓他一文不值,不管他被認為本來有多大的前途!我教的學生有在縣委坐辦公室的,也有在撿狗糞的!
“你這麼心高氣傲怎麼了?要把你在我手上毀掉還不是易如反掌?恐怕來得比你今天在考場上答題還要輕鬆!可以說,作為你的老師,讓你高升到將來坐在縣委辦公室里,我們見了也會陪笑臉,還是送你去撿狗糞,全操縱在我們手裡!不管學生個人因素多麼重要,我們老師的因素也是主要的!把你毀了,讓你淪為一個撿狗糞的,你還沒二話可說。在我們國家,幹什麼都只不過是分工的不同,撿狗糞和在縣委坐辦公室一樣是為人民服務。所以,對於我們學校,也本來就需要把一部分學生教育培養成將來為我們的社會撿狗糞。就算到時候你有怨氣,特別是居然還敢表達你這種怨氣,也會有別人來收拾你,直到你再沒有怨氣、服服帖帖為止——你他媽的才多大,便居然敢目空一切!
“你必須過我這一關,過我們學校這一關!你首先就得過我這一關!我教了快二十年書了,還沒有遇到一個不能把他收拾得服服帖帖的學生!辦法有的是,不信你可以走著瞧!我教過比你還桀驁不馴、目中無人的學生!他們本來可以有前途,甚至於坐縣委辦公室,我一手親自把他們變成了只會撿狗糞的,他們現在就都在老老實實撿自己的狗糞,見了我那比我教出的哪個學生都還要尊敬我!總之,從今天起,就看你與我們配合得如何,配合得好是一個結局,配合得不好則是否另外一個結局。你要記住,就算你是個人材,聰明絕頂,我們國家這麼大,也有你一個不多,無你一個不少!”
第60章 太陽·第三卷 、自毀前程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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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負責老師至此把他主要想說的話說完了。我感到我們這一路上如在一個密閉的大鐵罐子裡,我們一點也不知道和不可能知道外面的情況,卻在一路上被顛簸倒騰,如在從一座高山上滾下山去,有可能還真是在從一座山上滾下山去,現在,我們遍體鱗傷,奄奄一息,鐵罐子總算停下來了。沒了總負責老師的聲音,四周顯得那樣安靜。我和爹絕對安靜地、動也不動地、規規矩矩地立在總負責老師面前,如罪人、如老師面前犯了錯的小學生。我感覺爹有時也在發抖,但他也在控制自己。我感到,爹還和我一樣,還有一點清醒,他也必始終保持這一份清醒,不管他被怎樣倒騰折磨。
總負責老師坐在那裡,一副發泄和傾倒完畢後疲倦、沮喪的樣子。好久都沒人看我了,但這時卻有人看我了,門口家長和屋內的老師都有人拿眼睛看我,是可憐、嘲笑我的目光,還在探究,就像他們已經在我身上發現了異樣。就這樣過了好一陣子,總負責老師以那種一個人對他眼中最貧賤、最下賤的人才會有的眼神看著我,輕聲細語好像這裡沒有外人他要說些真心話地說:
“張小禹,我現在給你說幾句純屬我個人的內心話。按理,我作為一名國家幹部、國家教師是不該對說這些的,它超出了我的職責之外,也是違背原則的。可是,在這裡的都是人,你爹你媽是人,你也是人。既然是人,我們就可以說是一家人,就可以關起門來一家人不說兩家話。這些話就不是大話、假話、空話,而是只有關起門來無外人的情況下才會說的實話,心裡話。”
爹這時候開始動了,他就像抓住了一線轉機似的上前一步俯下身來,雙手溫柔親切地按住我的雙肩,臉貼著我的臉以一種幾乎是柔美的聲音說:
“娃兒,聽見沒?老師現在才要對你說真正重要的話了,這些話才是真心話,大實話,你一字一句都要記在心上,永生永世也不能忘了啊!”
門外那位一直特別同情和可憐我——是那種歧視性的同情和可憐,在場的所有人對我的同情和可憐都是這樣的——的婦女也連忙探頭到我垂著的臉下,眼睛對著我的眼睛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