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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黑暗中扣問的小禹扣問:事情怎麼會這樣啊?人怎麼會是這樣啊?世界怎麼會這樣啊?社會怎麼會這樣啊?這到底是一種什麼樣的黑暗景觀,到底該如何承擔它對待它啊?
第36章 太陽·第二卷 、立下宏願14
n兩個油饃饃
有一天晚上,還是在我們多次說過的那種夜深人靜他躺在床上睜大眼睛看著黑暗的時刻,他還同樣如久睡突然醒了那樣地發現:他已經看了不少電影了,這些電影都是革命電影,但是,這些電影中那被消滅、被殺掉的“壞人”、“敵人”有誰不是人啊?不首先是人啊?死得最多,超過“好人”、“中國人”不知多少,也最沒意義的,如同草芥的就是那些“壞人”、“敵人”了。以前他也覺得他們是草芥,但是這個夜深人靜瞪圓了眼睛躺在床上渾身發抖的他一想到那“壞人”、“敵人”的屍體成千上萬橫七豎八滿山遍野的場面,他便覺得自己是他們中間的每一個,他們中間每一個都是他自己了。他怎樣體驗著他們是人,他們至少首先是人啊!他無法承擔這些場面了,也無法承擔電影外銀幕下包括他自己在內的觀眾們對這些場面如痴如醉的欣賞了。電影是假的嗎?電影表現的不是人類真實的歷史,還是最光榮最值得自豪和驕傲的歷史嗎?人類,既然是由人、人、人組成的,為什麼他們要這樣互相殘殺?為什麼要把這種互相殘殺當成最光榮、神聖、正當的東西?為什麼進步、幸福一定要通過這種互相殘殺,一部分消滅另一部分人才能獲得,而這樣獲得的進步、幸福會是進步和幸福嗎?真正的進步和幸福到底是什麼,應該是什麼?我們現在是活在進步和幸福中的嗎?為什麼無論“好人”、“中國人”、“我們”,還是“敵人”、“壞人”、“美國鬼子”都沒有一個人為他們殺死的“敵人”首先不是別的而是人、人、人而發抖?而自知自己有罪?人,到底是什麼,本來是什麼,該是什麼,可能是什麼?
……
我們沒有必要把他這些東西寫得太多了。總之是,只有他自己知道,正是因為這種靈魂的撕裂和煎熬,這種追問和拷問,他無法停下到“那兒”、“場上的學校壩子”看電影,他只覺得,每一次“那兒”、“場上的學校壩子”放電影他都必須在現場,經歷那種恐懼、黑暗、生死考驗,他必須把這樣的電影看上無數次,他以前是被“幻覺”蒙蔽的、睡著了的,他要從此都以清醒的狀態在“那兒”、“場上的學校壩子”看電影,經歷那一切,直到絕對的清醒;他必須無數次在大人們進行的那種遊戲中一次也不能讓自己腳挨到一個已經倒於人群中的孩子的身體或屍體,如果他做不到,有一次挨了一個已經倒於人群的不論是大人還是孩子的身體或屍體,他就剁去自己的雙腳;他必須完全經歷那些被踩死踩的孩子所經歷的一切,包括被踩的死的孩子在死亡之後(儘管並沒有死亡之後,死了就死了,什麼也沒有了)所經歷的一切而又確保自己安然無恙;他必須經歷人所可能的最大程度的恐懼、黑暗和罪過意識、懺悔意識。他當然沒有想到罪過、懺悔這類詞語,但他的意思是這個意思。他當然知道這些“必須”是他做不到的,一個也做不到,但是,正因為做不到,他才有義不容辭的責任和義務去做它,做到它。他已經成了白熱的,高溫的,錯亂的,甚至於已經接近瘋狂了。
有一天,他從他們鄰院外面那條道上經過,聽到有人在低聲叫他的名字,他循聲看過去,是鄰院的董婆婆,她藏在屋檐下,顯然就為等他,有事找他,但怕有人發現了,為的是偷偷摸摸的事情。他迷惑地到了董婆婆跟前,董婆婆一把把他拉到背角里,從懷裡拿出兩個還熱乎著的油饃饃,塞進他懷裡,叫他藏好,可別叫人看到了。油饃饃可是稀罕的東西,像小禹他們家,一年他媽也許會偷偷摸摸生怕人知道了給他們做一回,一人最多一個,還要他們藏在黑屋子裡偷偷摸摸吃,不能讓人知道了,這就是他們幾兄弟的節日了,至於誰送誰一個油饃饃,那可就不是一般的人情了。小禹和董婆婆並無特別的交情,與別的孩子和董婆婆和關係沒有兩樣,所以,董婆婆突然送給他兩個油饃饃,而且那油用得比他媽給他們做的用油最多的油饃饃都要多多了,就弄得小禹更迷惑了。但他當然相信董婆婆不會有不良目的,作為一種本能反應,還是趕緊把油饃饃藏好了。
他藏好了油饃饃,董婆婆並沒有立即讓他走,而是對他又心急又心疼地說:
“娃兒啦,你不要再去三官場上那學校壩子裡看電影了,那兒都踩死好多娃兒了,你才七八歲,老去那兒看電影,說不定哪天你就像其他哪個娃兒那樣回不來了呀!你都去那個地方看了那麼多回電影了,會啥都沒看見?你不要相信幹部在會上說的那些呀,那都是說給人聽的呀。董婆婆給你說這些,還專門給你做兩個油饃饃,對我那一屋孫子,我一個都沒有像這樣,就對你我才這樣,那是我看你是我們一溝里最聰明、最想事的娃兒,像我那一屋孫子,他們都是一些成天只曉得耍和跳的,你要是為在那兒看電影有了個三長兩短,把一輩子毀了,多划不來呀!我怕你每次都是去那個地方看電影來的,是不是呀?聽董婆婆的話,你不能再去了,啊?記住董婆婆的話了?記住了董婆婆給你說的這些話,我二天還要給你做油饃饃!”
他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因為他不知說什麼才好,只是似是而非地唔了一聲。過來他藏在背角里吃董婆婆的油饃饃,心情很複雜,真是五味俱全。不過,他沒有聽董婆婆的,還是那個地方有電影,他就一定要去,出於那種“責任”、那種“使命”,那種無疑是董婆婆無法理解的、他也不希求有人理解的“責任”和“使命”。他感到自己無臉見董婆婆,董婆婆見到他也不理他了,他只有裝著並沒有董婆婆這個人,也沒有她曾專門給他做過兩個油饃饃,還有那席語重心長的話。
第37章 太陽·第二卷 、立下宏願15
o對“人類社會”的恐懼
今夜,看完了電影他終於和他哥哥天民從那地獄般的人群人擠出來了。天民拉著他就要趕路,追一程別人火把,少走些摸黑的路。他們是偷跑出來的,當然沒有誰制有火把。但是,他突然掙脫天民的手,不走了。過去他也經常這樣,早已讓天民惱火,但過去他是為等同路來的夥伴擠出來,沒見到他們的人他不放心,即使他們早已擠出人群走了。但這次他不是為這事。這次他掙脫天民的手也要有力得多。
“你□□的又要等他們啥?”天民兇狠地對他說,“你以為他們是啥?他們才不管你?你那會要滾下去了,他們一下就把我的手放了!不是我,你還站在這兒?他們說不定全都早走了,你以為還在那裡頭?就為等你啥?”
“不,不是等他們,”小禹說。他的聲音很明白,很堅定。旁邊有好多人,他不怕他們聽見,他還就為他們聽見,聽見一個活的、有血有肉的“生命”的聲音。在人群中同天民爭論他就已經有這個意思了。他接著說: